高宇
高宇蹲在两根铁轨之间系鞋带,脚踩着石头轨枕,轨枕与锋利碎石之间的缝隙生出尚且娇弱的婆婆丁,缝着反光带的棉制服互相剐蹭,发出昏昏欲睡的滋啦声,鞋带绕过脚脖子一圈打了个结,高宇担心不牢靠,又打了一个。
他从铁道学院毕业就被扔到这条藏匿在荒郊野岭的线路上来了,一开始他和朋友讲这地儿好,清净,鸟不拉屎。后来他发现这儿的活物除了鸟啥也没有,到了冬天白雪皑皑,甚至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从他隶属的那座1917年始建的车站出来,要沿线走17公里才能到下一座有人气的车站。17公里的铁路线,他和兄弟车站的巡道工各负责一半的巡查工作,正中间是他们交换路牌的交接点,换到了,上午便也过去了一半。
高宇摸了摸圆润的道钉,早春寒气似是从地底生长而出,他指尖的温热在道钉上结了层水雾。高宇跳起身,重新将几十公斤的负重扛在身上,他抬头望了望半空河流般漫延的高压电线,几只灰突突的鸟雀在上面乱蹦,低下头,沿线屯落依稀。高宇点了根烟,透过眼前的烟雾寻找远方的炊烟。没什么好看的,他想,就算好看,一天看两个来回,一年三百多天看也看吐了。
高宇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个能耐得住枯燥的人,考上铁道学院之前,他在职业中专念过一年电气自动化,修家电没学会,附近的学校倒是都让他挑衅了个遍儿,他倒也不在打架斗殴上争强好胜,也不是说想立棍儿,就是闲的,想交朋友,哥们儿义气两肋插刀,拔创出头无所不能。狐朋狗友浮萍聚散,高宇看上去性格奔放,感情外放,说白了就是有点怕寂寞,怕孤独,心里没着没落的,有那么点儿自卑和空旷。
现在不一样了,高宇把道旗插在脖子后头,现在看着今天望明天,跟照镜子似的,铁道上几天能碰见一个故障就算中头彩。铁轨两旁是零落的农户,灰黄色的苞米地绿了又黄,黄了又枯。山楂树一年一次坠着干瘪的铁锈色果实,高宇摘下来尝过,酸苦从牙根直窜天灵盖。树杈上挂了开膛破肚的塑料袋,农户大铁门两侧的红对联都已红得不新不鲜,病恹恹地疲倦着。红砖墙上刷的标语和广告是疲倦的,晾晒的衣服是疲倦的,无人经过的铁轨也是疲倦的。高宇渐渐发现,比枯燥更难挨的是寂默。除了毫不减速的火车,铁轨上的一切都是寂静的、沉默的、缓慢的,无人问津,他便成了那个同样无人问津的、唯一问津于此的人。
高宇学会了跟鸟对话,靠吹口哨,一唱一和,分外热闹。他偶尔会觉得悲哀,会怀念自己没念完的电气自动化专业,怀念身边曾经围绕的熙熙攘攘的人。铁轨自远处来,向远处去,但他能看到的只有这八点五公里,属于他的八点五公里,仿佛他从生下来就该在此循环往复,不需要过去,不需要未来。
人无聊时脑子总想自动找点活儿干,比如放幻灯片,帮助高宇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初中之前,高宇还算能明白父慈子孝的意思,只可惜属于他与父亲的父子情深比九年义务教育还短暂还不受法律保护。大概是小学四年级时,身为列车员的高宇的父亲着家时间越来越短,列车跨越祖国的大好河山,往返要五天五夜,下车后他爸有五天的休班。高宇他妈工作忙,常跑外地,平时他都跟外婆一起生活,小孩子成天在外面疯玩儿,一开始没注意,等到注意时,他爸已经连在那五天休班里都寻不到人影了。
坐在铁轨上捧着一升的大水壶往嘴里灌水时,高宇想起他爸每次离家时包里塞着的蓝色塑料大水壶,有次他爸隔了七天回家,包里除了水壶还揣了两包浪味仙,给他买的。高宇那天乖得出奇,作业写了,也没出去玩儿,他爸看电视,他就在旁边跟着看。他爸摸摸他的脑袋,从包里掏出大水壶泡茉莉花茶,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小卖店两块钱一大包那种。水壶外侧边蹭了块融化的香皂,爷儿俩谁都没看见,香皂味儿和茶味儿混合在一块儿,空前绝后,闻起来香得彻骨。高宇以为那奇香就是茶味儿,他打心眼儿里喜欢那个味儿。
电视作为母亲的嫁妆,尽职尽责地播放着一部名叫《幸福的黄手帕》的日本电影。之所以能记住这个名字,一来是那一溜绑在门前的黄手帕给高宇留下深刻的印象,再有就是他在喝完了茶水想去翻茶叶时,在他爸的包里看到了一条杏黄色的丝巾,崭新崭新的,旁边有一块用过的香皂,不是家里几十年如一日的雕牌肥皂,是香皂。高宇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嗅了嗅,一股子奇香。
高宇想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孩童的逻辑简单粗暴,没看到就是没发生过,没发生过就不会继续发生。等他泡好了茶回到电视机前,他爸已经换了法制频道,一位缉毒特勤背对着镜头,用生硬又低哑的语调讲述一场跨境抓捕,电视里的缉毒特勤背影瘦削、青涩,甚至有几分单薄。他说他是个狙击手,是他开枪击毙了拒捕的毒贩,他说这是每个从事缉毒的人的本能反应,谈不上多英勇。他们用牙床试毒,与毒贩周旋,其实早就习惯了这些,这些也早已成为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高宇记得他爸说,值当吗?不值当啊。人活一辈子啊,有时就是活那么一念间,用牙床试毒,闭嘴他是英雄,张嘴他就是狗熊,这群人就为这一念间生里来死里去的,何必呢?
年幼的高宇突然感到愤怒,他冲出卧室又冲进来,将黄丝巾和香皂砸进他爸怀里,孩童的逻辑还是简单粗暴,抓贼抓赃。他没头没脑地大喊,你不要脸!他爸望着他的脸,是一种对孩子的轻蔑和嘲笑。高宇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他骂自己没出息,他知道这人他留不住。
后来,他爸果然抛家舍业地一去不回头。高宇在他漫长的求学生涯中也就乖顺了一部电影的时间。那年他十岁,十年后他把这些事儿讲给一个高中生听,他本以为自己能感触良多,谁知道话出了口便成了别人的,他不觉得恼怒,也不觉得悲哀,他只是觉得陌生,对父亲这人,以及对父亲这个称呼陌生得空落。
说这话时他还没从铁道学院毕业,二十出头,还整天做梦自己是能当个乘警还是司机,再不济当个列车员也行,制服那么帅,帮女乘客提箱子或许还能遭遇一段桃花运。离学校不远处有所高中,归地方之前属于铁路部门,归地方之后名字也没改,还叫铁中。那高中生总趁着下午放学和晚课之间的间隙到铁道学院操场上跑步,等到他念到大专,跑步的学生少,他一身白底蓝黑袖子的高中校服便显得尤为突兀。
铁中的校徽分三种颜色,高一正红,高二玫红,高三枣红,一年一换。高中生跑累了就坐在操场边的双杠上啃面包、喝牛奶,双腿一荡一荡,左胸口的校徽鲜红鲜红的,一张脸也嫩,包子似的,盖儿头,看上去很好打交道的样子。
高宇是个话唠,独自一人时不说话,独自久了见到另一个独自的就容易旧疾发作。一来二去,一个高中生和一个大专生搭上了话,那阵子家家户户养蚂蚁,印着品牌标志的木箱子一个摞一个码在墙边。蚂蚁这东西四处爬,嗑木头钻墙缝,个别蚂蚁成功逃脱居民楼的桎梏,到铁道学院宿舍楼做窝,蚁权自由,快乐平等。高宇被蚂蚁骚扰得烦了,跟高中生絮叨这个事儿,第二天高中生给他带了一瓶驱蚁药,说是他爸配的,特别好用,虽然他家不养蚂蚁,但邻居都养,他家也难逃其害。
那是个冬天,高中生跑完步浑身都在散发热气,他把自己裹在一件墨绿色的军大衣里往双杠底下一蹲,像个找活儿干的木工。大衣看上去有些年头,丢了颗扣子,颜色也不再那么鲜亮,十五六岁的少年从这饱经风霜的旧物里探出脑袋,笑出一双眯眯眼,看上去有点快乐,有点内秀。
高宇鬼使神差地问,你爸对你好吗?
高中生扭头看了看他,一笑,挺好的。
有些孤独表演不出,有些孤独掩藏不住,高宇在心里把他们俩归类为同一种人。他觉得这小孩儿挺有意思,明明比自己小五岁,说话却跟小大人儿似的。他说自己像是个信号接收器,外界传递给他信号,他再给外界反应。他还说上地理课时听老师讲马里亚纳海沟,讲深海鱼,讲岩洞里没有光,那里长大的鱼都是瞎子,没有眼睛。
高宇问,你为啥来我们学校跑步,铁中不也有操场吗?
高中生把最后一口面包就着最后一口牛奶吞了,非要执拗地先把被高宇打断的话讲完——然后我就看我们教室窗台鱼缸里养的热带鱼,暖气挺热的,它就沉底待着,一动不动。我特别想带它出来散散步。
高宇认真看了他一眼,高中生捡了根树棍儿边在地上写字边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们学校的操场吗?这阵子重修呢,上面下来规定,必须把沙土操场的跑道改成塑胶跑道,中间有足球场那种,都是假草。你应该不知道,咱俩的学校同一年建的,一九四八年,刚建校时操场周围栽了一圈槐树,到现在也有五十多年了。一到五月树顶跟落了云似的,风一吹香得人头晕,跑道上铺满花瓣,我们就踩在上头跑步,多奢侈。
高宇点头,打了个哈欠。高中生继续说,但是改成塑胶跑道,大槐树就留不住了,都得砍了,校长在升旗仪式上跟全体学生老师道歉。高中生苦笑了一下,扯一边嘴角说,道歉有啥用?该砍还得砍。
算算日子,跋涉在两根铁轨中间的高宇想,今年高中生胸前的校徽该换成枣红色了,熟透了,该考大学了,之前高宇问过他想考什么专业,成绩怎么样。高中生谦虚地表示一般,也就超一本线二三十分,专业想好了,不太好考,但也没具体说是什么。其他学生还在埋头苦学或者闭眼疯玩儿的阶段,他已经把未来规划好了,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高宇觉得这小孩儿挺牛逼,挺早熟,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幼稚和气人。他俩得有一年没见了,这个岁数的少年人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儿,高宇不确定再见面他还能不能把人认出来。
铁轨的振动比声音更早地昭告火车的到来。高宇踩着枕木铁轨跳下垫高的铁道,先给自己点了支烟,才抽出道旗冲鸣笛而过的火车头敬了个礼。他踏着早春尚未解冻的土壤,快速抽完一支烟,列车呼啸而过,震慑大地,车轮碾过铁轨,仿佛盘踞在山野之间的巨兽咆哮穿梭而过。高宇抬起头,不远处枕木在渗透高压电塔的阳光中泛起细腻的金色,那轮太阳的影子就卡在铁塔梁架上,将银灰色的铁塔映得明亮而寥廓。
高宇又看了看头顶的高压线,今天那位电网的巡线工还没走到这儿。他在工作服的名牌上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林晋,晋阳之甲的晋。认识林晋之前,高宇以为巡线工每天都在电线上走来走去,后来他才知道巡线工大多数时候还是在地上,除非遇到故障或者事故。与林晋同组的工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员工,不愿意爬高,套上绝缘服登高望远的那些活计就都落在了林晋头上。他们常见面,一天两回,久而久之高宇对于和林晋碰面这种事充满了期待,甚至怀有一丝紧张。
高宇和林晋搭上话是在上个冬天,一场大雪过后,高宇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不仅要巡查还要除雪,大雪将枯木荒野的灰黑汇聚成夺目的白,阳光被积雪反射,比盛夏还要刺眼,温度却被积雪吸收,冰冷刺骨的特殊光圈在空气中蔓延开。
那天高宇救了个卧轨的农妇,说是他救的也不完全准确。那农妇穿了身桃粉色的羽绒服,直挺挺地把自己架在了两根铁轨上,积雪在她身下融化,将她的衣服衬得尤为诡艳。高宇飞奔过去拖着人往铁道下面拉,一手水淋淋的冰凉。一心求死的人带着一股子绝望的疯癫,力气从每一个骨头缝子里渗出来,不管不顾地嚎叫撕咬,拽着高宇往铁道上冲。高宇扔了工具包,帽子也被打掉了,他抱着人不撒手,踉跄几步两人一同跌倒在铁轨上,高宇侧腰被坚硬突兀的铁轨硌了一下,疼得他眼前一白。他听到列车的鸣笛声,枕木间锋利的碎石疯狂颤动,紧接着他被人拎着后脖领子丢了出去,那人力气奇大,把高宇摔得不轻。
火车呼啸而过,车速不快,车窗里有人看向高宇,高宇也看向一闪而逝的旅客。他定定神,看到救他的人正以一个标准利落的擒拿招式按住轻生的农妇,农妇贴着雪地挣扎。那人穿着电工的制服,冷着一张瘦脸,比满地雪白更加刺骨。他眉眼鼻唇都锋利,清晰得像是墨线勾勒过,此刻全部线条都抿得紧,明明是救人一命的善事,却透着股一击毙命的狠厉与坚决。
高宇站起身,指甲在刚刚的撕扯中被掀起一片,血很快被冻住了,他感觉不到疼。农妇体力透支,总算没了力气,干脆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那人站起身,名牌上写着两个字——林晋。
不知怎的,高宇想起坐在夕阳底下的高中生。高中生说双杠是平行线,高压线也是,铁轨也是,永远不会相交,有些东西相交了就会出事故,比如线,比如人。高宇打断他说,你这么讲不准确,铁轨有相交的时候。高中生没理他,不远处铁道与马路交叉的路口响起警报声,他们听了一会儿,高中生说,你知不知道有个诗人在山海关卧轨死了,叫海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是卧轨呢?这一车人得觉得多晦气啊。
高宇提高嗓门儿说,你能不能不说这些瘆人的玩意儿。
高中生从双杠上跳下来,嘴里念念有词道: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高宇不顾身上的雪,踉跄两步,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脱口而出,神经病啊!
高宇和林晋带着农妇一起去派出所做了笔录。后来那农妇还是死了,高宇的同事告诉他的,说是农妇大晚上用秋裤把自己吊在了歪脖子大槐树上。午休时,高宇背对着奶黄色的车站侧墙,百无聊赖地往篮筐里丢篮球。篮球架子充满了铁路特色,用枕木拼凑的篮板上钉着自行车钢圈揉成的篮筐,掉了叶子的丁香树凝满了晶莹树挂。同事说那女人家的男人被地下赌场下套儿,填大坑,瞒着她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钱还是不够,男人为了还债鬼迷心窍帮人运毒,被抓了个正着,最后判了死刑。
高宇把这话原封不动告诉了林晋,他们在线与线相交的点相遇,一起坐在铁轨上抽烟。林晋吸了半支,高宇说,村里人把她上吊的那棵大槐树砍了,说槐是木鬼的意思,大树压门,故土无人,不吉利。林晋听了一笑,他笑时只勾一边嘴角,看上去眼熟。林晋嗓音低沉,声调不高,像一把风中的铁砂,他把烟蒂碾灭在铁轨上,随口道,我儿子学校操场本来种了一圈大槐树,现在都砍了,他说升旗时校长亲自道歉,有些学生还哭了,我问他哭没哭,他说没有,我养他十来年,还真没见他怎么哭过。
高宇脑子转了一会儿,林晋起身拍了拍制服上的土,高宇指了指头顶的高压线问,你今天要上去吗?
林晋摇头,没事故的话就不上去了。
高宇没心没肺地说,在天上走多帅啊,有意思,比在地上好玩儿多了。
林晋垂了垂眼睑,他浅笑道,是吗?我倒是希望能一直走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