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车慢慢启动,夜雨清冷,罗团结试着把空调打开,拍了两次,都没出热风,大概是坏了。车内安静,没有人说话,我也觉得累了,倦了,脑袋靠在后座椅上,两手无力地放在腹部。出来时太急,我没有吃饭,现在肚子又开始咕噜叫了。
行驶了一会儿后,窗外的雨慢慢变小了,能隐约看清窗外街景的轮廓。我隔窗而望,隐约察觉到已经到了沿江风光带,平日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已然不见,只有平静的湖面以及淅淅沥沥的夜雨。
这时,肖小晓已经醒了,她碰了碰我的手,轻声问,你吃饭了吗?我说,没呢,我估摸着不算堵车,各自到家,得熬一个多小时。孙涛听到后面的动静,回过头说,要不吃点去?我看了看罗团结,他身子动了动,嘴唇翕动,却没出声儿。我能猜到他的大概意思,心中却猛地一拧,不由自主地说,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店,自助的,平民价,大过年的不会关门。我见孙涛和肖小晓都点了点头,就拍了拍罗团结的后肩,说,前一百米,靠右转,一个下坡就到了,就在江边。
此时临近十二点,江面平静,水上数只游船停靠岸边,上了锁。平日满客的茶馆也关了,桌凳收进去,仅留一杆旗帜插在门口,随风而荡。我们绕到茶馆后面,就看见那家自助火锅店。
火锅店里红光闪烁,眼瞅着人还不少,我们仨纷纷下车,最后才是罗团结。随后一同进入店内,果然大多位置全坐满了,气氛热闹,暖气很足,中间还各有一小撮一小撮的人站起来,敬酒声、吆喝声响个不停。
店员来收钱,罗团结率先就不干了,说什么这店不行,菜都没点,哪有先付钱的道理,铁定是黑店。我站在一边,说,这是自助,就是交了钱,自个儿随便取。你当是餐馆点菜啊?又说,你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就不要说话了。罗团结听完后,没再说话,只是嘴巴还是使劲嘟囔着什么。我见肖小晓和孙涛已老老实实把钱交上去了,他们正看着我俩,我顿时有点不是滋味,说,你动作倒是快点啊,就百来块的事。
罗团结一直没敢看我,站在原地,脸都涨红了。他低着头,手上死死捂着裤兜,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没等说出口,额头却已沁出两滴晶莹的汗珠。后来我盯得久了,他只得极不情愿地抬起头,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里面几张钞票中精挑细选,选了一阵,最后抽出两张极皱的,两手捏着,头撇一边,手臂向前伸,手腕向后缩,最后还是店员自个儿拿的。
交完了钱,我们选了个靠窗的四人座坐下。罗团结开始左顾右盼,见我们仨去取东西,也学着模样去取。我们仨都是吃多少取多少,他是一次性取了十来个盘子,在店内来回奔跑,乐此不疲。我在一边看着,他步履矫健,眉飞色舞,好像一下子又活跃起来。我虽看着有点不舒服,但多少又掺杂些高兴,毕竟这顿饭来之不易,自付自吃,多少算是正儿八经做一回主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吃,可自助店哪会让自个儿亏本啊,里面的东西,多数是胀肚易饱的。吃了一阵,我是第一个放下筷子的,肖小晓在我后头一点,最后,只剩下孙涛和罗团结还能支撑。
罗团结埋着头,左手叉一块披萨饼,右手捏一块鸡排,盘子里还堆积着面条,吃得不亦乐乎。当他见孙涛也慢慢放下盘子,顿时就急了,说,你们怎么都不多吃点啊?好不容易交了钱,得多吃啊。孙涛吃撑了,说不出话,只得拱拱手,示意罗团结自个儿多吃。其实罗团结也不行了,肚子眼瞅着大了一圈,可他还是硬往嘴里塞,后来实在吃不下去,就坚持起身,说是去拿喝的。
拿饮料的过程中,我们仨半躺在椅子上,都不愿动。没多久,罗团结回来了,悄咪咪凑到我耳朵边,问我,冰柜里哪个饮料比较贵一点?我顺手指了指最底层的花生奶,于是,罗团结就矮着身子,一人捧着八瓶花生奶回来。
我打开花生奶,小口小口地抿,肖小晓和孙涛也各自喝了点。而罗团结抱着肚子,厚重的棉袄鼓起,弯下腰,一个人把身子藏在桌子下,在窸窸窣窣捣鼓着什么。我感到奇怪,踢了他一脚,说,你在干吗呢?罗团结连忙回应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们又休息了一阵,然后起身收拾好东西,排队依次出门。
我是第一个出来的,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深吸一口冷气,顿感凉爽,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气放晴,远处隐约见有烟花再次燃放,在黑暗中升起一片光海。
突然,我听到后面的店门嘀了一下,发出响声。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直到它又嘀了一声,红光闪了两下,我不由回头望去。
此时,孙涛和肖小晓已经出来了,站在我身后,店门离他俩有一段距离,而嘀声针对的恰是始终站在最后的罗团结。只见他低头捂着肚子,一只脚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停滞在原地。在他后面,店员已经跟着出来了。
店员来得很快,大概罗团结早前的动作早已吸引了他们不少的注意。一切顺理成章,很快,他们便从罗团结的棉袄内搜出了五六瓶东西。我身子一抖,深深呼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近去看。
藏在罗团结棉袄里的是五六瓶酒,上面有些花纹,贴有“茅台”两个大字。当时吃饭,这些酒就放在冰柜最醒目的位置,其中的猫腻我们心知肚明,从没打算动,结果,这酒就被罗团结顺了出来。
罗团结还是那样,站在原地,分明有一米八的个儿,还是矮着身子。他头发早干了,蓬松显长,垂至眉眼,面色隐于夜色中,看不清神情。一身黑棉袄黑裤子,融入夜色后,一切便不分彼此。他嘴巴张了张,好像还在和店员说些什么,可他大概不知道,这顺出的酒,全是假的,是店内为充门面进的货。百来块的自助,哪有茅台这样的酒随意能拿?
一阵江风刮过,气温骤然间冷了下来,我低着头,站在他对面,抿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肖小晓和孙涛在一边看着我,也没说话。突然,我的心中出现一种奇异的念头,好像在这人世间,所有正大光明一类的词语从来与他无缘。与此同时,我心底更出现一种抹不掉的羞愧感,这感觉来得极为强烈,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它关乎的是贫穷之外的另外一种东西,被凝视着,在今日暴露无遗。我身子不由晃了晃,险些直接摔倒。
回家的路上,烟花升天,在接近大年三十的当晚,灿烂而夺目。车内只有罗团结和我两个,他坐前面,我坐后面。我的头往后仰,看着车厢顶,上面系了一个红色平安结,是我妈嫌车内单调,自个儿用毛线打的。我拨弄了两下,突然觉得格外疲倦,于是说,我暂时不想练车了,想找点其他事干。罗团结身子微微动了动,没回头,也没说话。我说,其实干啥都行,毕竟,条条道路通罗马,总有路能走。罗团结双手紧握方向盘,还是没说话。
路在前方,车子继续行驶。家好像很近,又很远,临近巷口,不远处好像稀微亮起些光,等走近,却什么也没有。车内的空调没修好,还是冷。新年初至,而这漫长的冬季,一切才刚开始。于是,我重新蜷缩着身子,两腿夹紧,双手裹紧外衣,帽子拉下来,遮住脸。夜如潮水,缓缓向车围拢而来。我闭上眼,头脑昏沉,慢慢进入梦乡。
【作者简介:罗志远,青年写作者,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在读硕士,现居长沙。曾发表小说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