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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志远:夜行家

开了几个小时,至深夜,熄灯的皆已熄灯,亮灯的愈发夺目。在一处空地上,肖小晓终于受不住,打开车门下车,我连忙跟上。孙涛在车上单个吼了二三十首歌,皆是有头没尾,高兴了就扯开嗓子唱,一些高音飙不上去,硬上,发泄酒劲。下车后,他清醒了些,站一旁摇晃脑袋、发愣。罗团结是最后下来的,将车停好,又摸索出根烟,点上。

我一个劲拍肖小晓后背,她吐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冷不丁地说,你那卡通玩具呢?我啊了一声,挺不高兴,说啥玩具,那是抱枕,摸起来暖和。肖小晓不看我,去车厢取出自带的水喝。想起那个抱枕,有些后悔,洗后挂阳台,晾了两个星期,当时我没收好,被一阵风不知吹哪儿去了,我后来找了许久都没找到。

我们四个靠着车休息,夜深人静,能够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突然,远处不知哪儿点起烟花,一道道亮光冲入云霄,伴随一声声巨大的尖鸣,红黄绿夹杂一块,照亮了整片天空,接着又是哗哗啦啦地响,散播开来,像是水面漾出的涟漪,又如一场不间断的天女散花。孙涛开口说,不如去买些烟花点上,毕竟算是过节。肖小晓还在犹豫,孙涛已经掏出钱包,拉着我的手走了。恰好旁边有家24小时超市,不久前进了批货,花蝴蝶、小型冲天炮、旋转陀螺都有。等我和孙涛买了满满一大包回来,肖小晓眼都直了,说,这么多。孙涛抹了下额头说,放得完,好歹咱们有四个。又说,也算提前过大年,等到真正大年夜,咱们几个再找个好地儿痛痛快快地放一场。孙涛和罗团结都有打火机,点起来不费劲,后来玩得高兴,外衣都脱了,干脆插根烟,引线顺着燃方便。

我们买了一盒电焊条,点上后,能从尖端开始闪,一直闪到根部,持续半分钟左右,我们仨挥舞着,大口地呼吸,光闪烁在夜空中,像是一串串的小星星。罗团结一直待在旁边看着,我点了根塞他手里。于是,人世间又多了抹微弱的光亮。我们又玩冲天炮,以前常放,隔几秒蹿出一次,在半空中炸响,啪啪啪地总共响了十五六下,完后,整个一截都是热的,手也暖和了。而后,我们玩花蝴蝶,肖小晓隔老远,生怕点燃后旋转起来碰到衣服上,她一身新白衣,洗起来麻烦。我放了几个,只听嗡的一声,花蝴蝶像只陀螺,入天呈弧形旋转,在半空中停滞数秒,随后落下,之后无声无息。孙涛把两个放在一边的大石头上,叠一块,然后点燃,两个花蝴蝶瞬间上天,一面升空,一面打转,有个不小心绕半棵树,碰到肖小晓的衣服。肖小晓啊了一声,追着孙涛打,俩人围着树跑,又追到超市,再回来,撒欢似的,我跟在后面,挠头看着,不免也笑出了声。

远处的烟花还没停,光亮掩映着我们彼此的面孔,每一次燃放,就如点亮一次这座城市。

烟花很多,玩了好一会儿,袋子里还有一大半。我正举着一个冲天炮朝天放,突然,感到身子一阵沁凉,不知谁说了一句,下雨了,下雨了。我还没回过神,豆大的雨点瞬间从天空落下来,先是一颗,两三颗,最后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罗团结反应最为迅速,抹了一下额头,迅速跑去车旁,打开车门,招呼我们仨进去。大概是进了水的缘故,冲天炮也不响了,我一面埋怨生产厂家的产品质量不过关,一面冲罗团结摇摇头,和孙涛一块忙着把剩下的烟花搬到后车厢去。

夜雨渐大,哗哗直响,等我们把所有东西清理完毕,上车后,每个人的身子或多或少都被雨淋湿了。罗团结最严重,上身全湿,下半身从裤脚一直湿到大腿,像跳进泳池洗了一个澡。平日里,他就不爱剪头发,以前老嚷着说什么钱全让理发店给挣了,一年也不肯进一次理发店,宁可让我妈随便修一修。半年来,我妈没时间帮他剪,他就一直拖着,使劲用手压平,现被水一泡,全塌下来,一缕一缕的,遮住了半边眼睛。

我看着有点不是滋味,从口袋里掏了掏,就递了两包纸巾给他。纸巾没开封,包装是大红色的,印有两颗心型。他接过后,一时没打开,低下头,盯着看了两眼,突然开口说,这个,是上次你哥结婚时留下来的吧。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当时出门随手揣口袋的纸,的确是我哥婚宴上的。

半年多前,我哥和嫂子大办婚礼,地点设在省政府对面的“国台大宾”,我和我妈坐着罗团结的车过去,过了五六道门,每过一道就得把邀请函掏出来一次,最后一关还是我姨亲自出来,拉着我妈的手,这才被放进去。礼堂极大,中间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花园,还有两架白色的秋千,头顶是水晶吊灯,四周人群环绕。这场宴席,听说姨父一家一共弄了近百桌,说是什么百年好合,又是致辞,又是表白的,我哥和嫂子他们,光是一桌桌敬酒,就敬了整整一下午。

从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三四点,吃完后,罗团结坐在椅子上不安分,见还有不少纸巾在桌上没动,趁着后来人都走了,就领着我一包包去拿。当时我表示没有兴趣,罗团结就自个儿带了两个塑料袋,围着礼堂转了一圈,半个小时后,桌上没动过的喜糖和纸巾,全被他揣袋里,一包也没留下。后来,罗团结把喜糖当作早饭吃,吃了两个多月,而纸巾一时半会儿没用完,留下了几包,搁家里一直没动。

那天是晴天,出大太阳,而今是深夜,下大雨。罗团结默默用纸擦头发,我贴着窗户,窗外雨打玻璃,如碎掉的一串串珠帘,又如密集的鼓声,车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兴味索然。外面的烟花早停了,前面的孙涛头朝窗户,正对着黑夜凝神细看,而旁边的肖小晓没出声,我回过头,只见她歪着脑袋,已经闭眼睡去。突然,我很想伸出一只手,去摸摸她的头,但好几次手伸到一半,内心深处却涌现出一股巨大的害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犹豫数次,始终没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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