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后来,肖小晓来得少了,倒是孙涛有事没事大晚上也时不时爱来我家转转。我练车,他在旁边瞅着,罗团结给他递烟,他双手接过,一个劲地说,谢谢叔。他牛高马大,剃板寸头,一人杵路灯下,走过的人本就少,来的见了,都绕道,无形中给我练车提供巨大方便。我一次休息,问他找着事了没。他说年后再找,现在白天打两份临时工,光吃饭是够了。我知道他家情况,他爸前两年刚死,他妈老早就离婚和人跑了,家里就他一人,真就应了那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不太爱作声,后来我也不管他了,专心练车,孙涛有时深更半夜突然走了,我也不知道。
直至年末,孙涛也不再来了,说是有几个亲戚要提前走一走。街上冷风呼啸,我趴在窗户上,老希望有人来,可等了几次,始终没有。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枝干舒展,纹理在冷风中愈发分明。听说前一段时间兴起砍树,换种小树苗,我估摸着年后,我家门前这棵大树也会被砍了去,不免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一直挨到小年夜当天,我姨打来电话,说是我哥他们一家要去我嫂子那吃饭,离得远,今年的团圆饭就不搞了,让我们自己吃自己的。等挂完电话,当时我站在一边,心底有点不高兴,说,以往他们说要搞就搞,说去哪家酒店集合就去哪家酒店集合,今年一下子说不搞了,这是把咱家当什么了?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别乱说,你哥刚结婚,今年第一次去你嫂子家吃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妈一顿,又说,何况每次都是人家出钱,搞不搞人家做主,应该的。我一听,心底顿时感到委屈,说,次次都是咱家将就别人,别人从不会将就咱家,啥时候咱们也能争口气,请人家一次?又说,这也没办法,那也没办法,怎么别人家到处都有办法,就咱家一个没有?连着把两句话说完,我也不管我妈,直接回房间了。
没过几天,我姨又寄送了点东西过来,送我的是一双耐克球鞋,我赌气不肯收,罗团结倒好,心安理得,也不回礼,当晚就硬拉我试完鞋子,便放鞋架上了。送我妈的东西是一套护肤品,他也替我妈收下来。最后有两条精装的“钻石芙蓉王”香烟,一千多一条,明言说是送给罗团结的,大过年的,让他抽好一点的牌子。罗团结挠头看了看,全没动,第二天,拎着装烟的塑料袋,专程在街坊面前晃悠一下午,到了晚上,不声不响跑到超市卖掉了。
等孙涛和肖小晓再来时,已过了大年三十。
大约晚上七点,天还蒙蒙亮,孙涛提了一对茅台,包装精致,说是送给罗团结的。肖小晓站后边一步,两手空空。俩人站门口,没进来,家里冷清,我妈刚拖完地,闲不住,一手面皮,一手韭菜猪肉馅,坐椅子上包饺子。我躺沙发上,有点困了,开电视听国家大事。罗团结说是给我放几天假,不练车,自个儿却给车加满油,打算去车站接一晚上的客。罗团结刚换好衣服,还没拿钥匙,孙涛把酒递上,说,叔,新年快乐。罗团结没回过神,嘴里倒说,新年快乐,新年快乐。孙涛又冲在沙发上的我说,是我和小晓一块买的,借这酒祝大伙儿来年开个运。他这一嗓子,我倒是清醒了,挣扎起身,看了看罗团结,又看了看孙涛他俩,说,要都没事,这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一块出门兜兜风。
借着罗团结的车,我本坐副驾驶,但孙涛非要占着,说是想趁着过节看看前方风景,体会飞一样的感觉。这大晚上哪儿来的风景。我问了下肖小晓,孙涛啥情况?她说,路上遇见,他喝多了,正好离你家不远,就领着来了,中途他还跑路边树下撒尿,又进超市拎了俩茅台。我不便多说,车子启动,好在罗团结晚上没喝酒,脑子清醒,系安全带、踩离合、挂挡,一气呵成。他说,去哪儿?我坐后排,说,你就领着,在这城市随处转转,哪儿熟悉去哪儿。罗团结不吭声,点了点头。肖小晓坐车次数少,上班都是走着去,要么在医院熬通宵。这会儿她脸发白,手不自觉攥我衣服,却不说话。一路上刮风,孙涛开了他那边的窗户,大声嚷嚷,罗团结给他系上带子,我几次怕他把手伸出去,好在他光是喊,胡乱唱歌,猴子似的,也没乱动,我这才放下心。
晚上九点左右,城市尚处于一片白昼之中,罗团结的车像是一个细微的光点,汇入光的海洋。道路拥挤,喇叭声不断,车时而长驱直入,时而走走停停,我们都没怎么作声,太久没窥见这座城市的夜貌,须臾间被其吸引,头凑到玻璃窗上,难以移开。临近一条主干道,车缓下来,突然,罗团结指着旁边一座大厦说,这是个洗浴城,我前段时间接客常有人去,老贵了,洗个脚,三五百。我看了看,大厦上贴着几个红字——太平洗浴中心,高大醒目,还发光,想半天,也不知怎么运上去的。罗团结不时说着话,介绍城市地标,什么小吃街、国际中心、欢乐谷,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我知道他也就经过,从没进去,我在后视镜里看他,皮肤糙,呈棕黄色,身子挺直,两手扣住方向盘,眼睛死盯着前方,面貌融入镜子的暗流中,嘴里还在念叨什么,我却听不清了。当城角的街灯与他的眼睛重叠,散发出的光如萤火、如金焰,令我微微感到恍惚。
突然,我的手被一抹冰凉包裹了。肖小晓晕车,始终默不作声,此刻脸色一半陷入阴影中,显得另外一半愈发的白,她额头沁出几滴汗珠,抿了抿嘴,似乎丝毫没察觉到手的紧张。我透过车栏,扯了个塑料袋递给她,她身子一抖,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城市太过宽广,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罗团结还专程经过一次火车站,试探性接了个客,见我们仨都没说话,他放下心,和车上的客人聊开了。这人眼瞅着是本地的,去参加个饭局,也不远,硬要搭车。
客人西装革履,像是没见着边上的我们仨,又牢骚满腹,屁股一坐,对着罗团结就是一顿大倒苦水,房子、车子、票子,还有他儿子。他说,师傅,你是不晓得,现在的彩礼离谱,我儿子刚结个婚,你猜啥数。罗团结说,大哥,我不知道啊,现在彩礼多少?你说说。客人一拍手,张开个巴掌,说没个七八万娶不来,又举起另一只手,扳起指头一个个数,这还单是给亲家的,还有买个房的首付,还有办宴席的,以后装修的,车子的。说到后来,客人两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罗团结一面开车,一面还得安慰,说,大哥,你放宽心,日子还得过。趁着红灯,他又递了根烟过去。客人接过点上,开了窗,默不作声抽了两口,突然来了句,师傅,你这烟味道好像不对啊,我常抽金白沙,不是这个味。罗团结没说话,摆弄方向盘,车继续前进。几站路,罗团结收人家十三块。客人给了十五块,又嫌一块两块的麻烦,说了一句谢谢师傅,发票都没接就跳下车了。罗团结把钱抚平,郑重收好,后来的一段路,几次借后视镜瞟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