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穿了一件我哥去年不要的褐色灯芯绒棉袄,两条崭新的灰色棉裤是前两天我姨买羽绒服的赠品。帽子直往下拉,遮住脸,头靠着后座,全身蜷缩成一团,手里的热水袋早捂凉了。迷迷糊糊感觉到座垫底下颠簸了一阵,车慢慢停了,前面是铝栏,还有两个后脑勺。
左边坐的是罗团结,我听到他在打发票。他说,大哥,到了,你这路,不好走,尽是石头,得三十五。右边的好像是个小伙,嗓门高,师傅,你绕两个弯啥意思,欺负外地人啊?罗团结说,哪能啊,这雨天,路不好走,前面又堵,上回就是,堵了半个多小时没过去,换条路快。小伙说,顶多三十,不商量。说着掏包。罗团结左手接过三十块,右手扯着小伙衣服不撒手,小伙站了几次硬是被摁下去。罗团结又说,不瞒你,你看,后面坐着我儿,身体虚,隔几天又得上医院,一家人等着我车钱吃饭。
我感到什么目光往后探,赶紧低头,面色笼罩在帽子里,小伙好像嘟囔了两句家乡话,没听懂。没等多久,车门打开,罗团结说,好走,好走。砰的一下,声音巨大,车子再次启动时,罗团结哼起了邓丽君的小调: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晚上到家,我烧水泡脚,罗团结进厨房切辣椒,我妈在煮汤。一壶水,泡了半小时,我发一身汗,脑子清醒了些,捂着皮卡丘抱枕蹲踩在棉垫上,回想刚才的事,心里不舒服。罗团结出来支桌,我质问了一句,你咋回事,是不是刚在车上讹人家了?罗团结不答话,转身去端菜,我又问了一句,三块五块的,有意思吗?罗团结还是不答话,帮着我妈把汤端上来。三人坐上桌,正好九点。
我第三次问罗团结,他光夹菜,头都不抬,一大盘辣椒炒香干,一半扒在他碗里。我妈瞅了瞅我,又瞧瞧他,没说话,站起俯身给我舀了一碗丝瓜汤。饭吃到一半,我吃不下去,回屋里睡觉。抱枕垫后脑勺,我隐约听到门外几声争吵,罗团结平日拉客拉惯了,嗓门特清晰,一个劲说,没办法,没办法。啥叫没办法,真是服了他了,尽干缺德事。我把头蒙在被窝里,窗外滴答下着雨,二楼潮湿,家里的一台空调安在客厅,老式的,一开机电费像是泄洪,止不住。太冷时,我开过几次,离开片刻,罗团结不声不响就给关了,收起遥控器,一问三不知。这是啥人吧。我脱下棉袄盖在被窝上,裹成个长粽,熬了一小时多才迷迷糊糊睡着。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脚板处不知啥时候多了个绿色热水袋,大冷的天,还有余温。我妈留了张字条,去宾馆上班了,外面也不见罗团结停的车,家里就剩我一个。我气苦,收拾冰箱,还有些剩饭,又取了个鸡蛋,就着些白菜叶做了一锅蛋炒饭,温了剩半碗的丝瓜汤。一人穿哆啦A梦厚睡衣坐床边拿勺子慢慢吃。窗户表面尽是细细的水雾,在大南方,冷是冷,冰还是结得少。衣服暖和,是我一年前从化工技校毕业,在一路边摊买的,大清仓,也不贵,不到一百拿下。当时还有点舍不得,一条路,我来回折返三次,考虑了两宿。
我又想起罗团结,原本在国企银行干保安好好的,给客户吃的东西,非要一个劲往家里送,什么酸奶、梨子、小面包,还嚷嚷什么别人都拿,自个儿要不拿吃亏。人要脸,树要皮,都多大的人了,没脸没皮的,这还干不到半年就离职了。
我吃完一碗饭,吃不进了,身体不允许,余下只能倒掉。家里也没啥玩意,我枯坐了一会儿,干脆躺沙发上。有线电视没交钱,我就三五个台来回调。这一年来我都腻了,但还是盯着看,一天到晚待在家,不看反而不知做啥。熬到七点,肚子咕咕叫,我翻遍口袋,摸出三块,换好衣裤跑到楼下买两个咸菜包。我拎着塑料袋,回来路上,正好撞见罗团结独自一人走回来,他在和街邻闲扯。
“罗总,又跑出去发财了。”
罗团结脸上满是高兴,嘴里却说,一般一般,跑几趟,就赚个一两百。边说边给人递烟。
“金白沙,可以啊,罗总,抽百来块一包的烟了。”
罗团结嘴上谦虚,烟不断往外递。我懒得看他,知道他是把十来块一包“白沙”里头的烟倒出来,塞在一个金盒子里,那金盒子循环利用。有空搞这些,不知整个大点儿的房子,四十平方不到的老破小,都住大半辈子了。一人没本事,一家人跟着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