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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晨玮:燃烧

老屋的锁锈了,钥匙捅不进去。我砸开锁,进入屋内,灰尘从头顶落下,呛得我咳嗽几声。天差不多黑了,屋里没通电,我打开手电筒照了一圈儿,一切照旧。我正计划将屋子拾掇一下,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房门口停止。我朝门口看了一眼,一个人正扒着门朝里张望。我看不清那人是谁,刚想走过去瞧瞧,一束手电光打在我脸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走进来说。他比之前老多了,头发掉得精光,背驼得厉害。我说,今天下午回来的。他说,回来干吗?我说,看看屋子。他说,晚上住哪儿?我说,再说吧。他点点头,也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屋子,瘸着腿往屋外走。我轻声说,李芸她……噢,她让人打傻了,他看了一眼磨坊说。我问,没上医院看看?他哼哼笑了几下,提着饭桶走了过去。

从外面拉一下开关,磨坊里就亮起了灯。听到声音的李芸开始拍打小门。他拉开,李芸迅速把饭盆伸了出来,他倒了一碗汤面,塞回去。

我走上前,她现在怎么样?他说,能记得吃,其他啥也不知道。我说,能不能把她放出来?他瞪我一眼,你要干啥?我说,跟她聊会儿。他说,那不行,到时候跑了,我撵不上。我说,我给你撵呗。他打量我一眼,关上门,走出了院子。

我打开小门,看见李芸在里面狼吞虎咽地吃着。想象中,她会对我打扰到她吃饭的行为感到暴怒,愤恨地冲过来,给我一记重拳。但显然,她目前无暇管我。喂!李芸,你过来。我喊她一声。她只看我一眼,嘴舍不得离开饭碗,一口接一口地吃,到后面干脆端起碗往嘴里倒。她把碗从脸上摘下来,一点儿不剩,油花莹莹反着光。她打了个饱嗝,起身去水桶里舀了一瓢水洗碗。嚯,她竟然知道洗碗。

她跪在地上,撅着屁股,用指甲在墙上划。墙上已有很多道划痕,隐隐沾着血迹。她划了很久,尖锐的嘶嘶声听得我浑身难受。她终于察觉到身后有人,缓缓站起身,朝我走来,似乎有些疑惑,怔怔地盯着我,想看清,又不敢靠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她不认识我。我试探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怯怯地说,知道。我说,我叫什么名字?她把手指竖在嘴前,嘘,等会儿天上的神仙要下来找我,你不要大声说话,小心他跑了。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近点儿?她往前挪几步,整张脸贴在小门上。

灯光在她脸上割出一条明暗的分界线,她静静地站着,不敢看我,眼神不自觉往下瞟。突然,她理了理头发,将杂毛全夹到耳后,说,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我说,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忘记我。她说,怎么不进屋坐会儿?我说,你先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她一瞬间愣住了,嘴巴微张着,半天合不上。她极力想了会儿,小声用猜测的语气说出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并且还附和一句,我说对了吗?我说,得了吧,就会放屁,看来你是真傻了。

李芸的头,像皮球,一脚踢百货大楼。百货大楼,卖皮球,卖的就是李芸的头。李芸的屁,惊天地,一屁崩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在看戏,闻了这股气,感觉很满意……我把当年的小伙伴给李芸编的顺口溜念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我以为李芸肯定能记起来,毕竟那时候他们一见到李芸就这么念。李芸往前跑,口号在后面追。李芸跑回家,口号跟着跳进院内。可李芸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我,一副不明事理的样子。我在尴尬中结束自己的笑声。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她哼了一声,你吵死我啦!转身坐回了褥子上。

夜色浓重,院子淹没在一片朦胧里。时间不早了,我最后看了李芸一眼,没有跟她告别,关上小门朝院门走去。

谁放得响,当校长。谁放得臭,当教授……李芸突然开始默念接下来的口号。我立马奔回去说,李芸,把你刚才念的再念一遍。

我念什么了?我没说话呀。她歪头坐着,甚至不愿看我,专注地用大拇指把其他指甲里的污垢弹出来。

快点儿,再念一遍。

让我好好想想。她仰面朝天卧倒在褥子上,很久都没有动弹,连胸腔的起伏都没有,简直像一具浮在河面上的死尸。

在她不远处就是那个大磨盘。从前她做好的菜就搁在上面,等我放学来吃。我返回院子里,捡来一大把石块和木头,对她说,你来看看这些宝贝。她一下子弹起来,踉跄着走到我跟前,两眼放光。这是面包,我把一块木板举在她眼前,你饿的话,可以先拿这个垫垫。还有这个,鸡蛋,你说的,石头就是鸡蛋。喏,树叶可以当青菜,木棍可以当烤肠。不过你最喜欢做的是土豆丝,你把黄色的尿素袋子切了,跟我说,这就是土豆丝。你还非要喂我一口,我不吃你就把我卖到河南。

李芸的眼神像被锁住了,长久地停留在这些东西上。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开始费力地沉思。她飞速地瞟我一眼,又瞟一眼。她急促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下一刻她就会把那些久远的记忆打捞起来,大声喊出我的名字。她的手竖在空中,蠢蠢欲动。突然,她大叫一声,一把将我手里的东西夺走,跑回去,掀起褥子,将它们挨个掖在下面。

咣当一声,一只碗朝我飞来,砸在窗户上,玻璃应声碎裂。你走!别在我这儿!她怒吼着,操起身旁的东西轮番朝这里砸来。冷风立时灌进屋内,使她的头发飞扬得更加糟乱。她嘶吼起来,尖锐的叫声十分刺耳。她冲到我跟前,用力拍打窗框,面色狰狞地吼叫,唾沫星子全飞溅在我脸上。给我滚!离开这儿!爬开!

我伸手进去揪起她的衣领。李芸!你他妈装什么装?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李东凯,我他妈李东凯!

我被李芸激得瞬间来了脾气,扯着嗓子骂她。整个院里都回荡着我的骂声,整个村子都回荡着我的骂声。她被我吓了一跳,什么话都不敢说了,眼泪也快要流下来。她跑到墙角坐下,蜷着腿,把头埋了下去。

我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地和人讲过话了。我点了根烟,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说,李芸,你好好想想,是谁趴在教室门口听课?是谁总是撕我的作业本?又是谁给我讲田小娥的故事?呵呵,你肯定不知道吧?你的故事只讲了一半。我记得,我在学校尿了裤子,没敢跟我妈说,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你走过来问我,裤子怎么湿了?我当时真是羞死了,骗你说掉进池塘里了。但是你太讨厌了,一下就把我戳穿了,你说你都闻到臭味儿了。后来呀,你就帮我把裤子洗了,让我穿着你的花裤子,在外面藏了一个下午。这件事情,我妈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说着,我感到鼻子一阵酸涩。李芸的身影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里,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头埋得越发低。我为她关闭了磨坊里的灯,黑暗随之将她吞没。微弱的月光散布下来,被窗格割碎,漫在磨坊的地板上。我将要离开时,李芸踩着月光走来了。她站在窗前,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觉股股热气朝我涌来。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草螟的叫声。阵阵冷风吹进屋内,报纸拍打墙壁,清脆地响。她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她哭了,我听到虚无中传来她啜泣的声音。我抬头看天,繁星满空,亮闪闪的,颜色各异。这样的景象,在城市里早已绝迹了。我记不清已有多久没见过星星。我看得正入迷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将我嘴里的烟捏走。一个火星在黑暗中从我这里移动到了她那儿。火星猛然增亮,紧接着她咳了出来。我忍不住笑她,你慢点儿,没抽过烟吗?她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没有说话,连着抽了好几口。烟雾徐徐从她嘴里滑出,在月光下弥散,游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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