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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晨玮:燃烧

毕业后,我没留在大城市,进了老家一家杂志社当美编。活儿少钱少,每月一期选题,保质保量完成就行。那次社里策划了一个关于古建筑的选题,社长安排我实地观摩市内现存的古村落,设计几幅作品当封面。但这几年,市里工程干了不少,旧房子几乎全扒了,剩下的要么是破墙烂瓦,毫无美感,要么是新房子贴古砖,非驴非马。一连半个月,我满城游荡,画了几张都没过审。临近最后期限,整个人不由得焦虑起来。晚上失眠,看书不顶用,越看越精神,只能光着脚在地下来回踱步,走到后半夜才有困意。那天睡着后,我被周公带到了一个地方:大合院,西边开门,东头是一间磨坊,南北整齐排列了十来间瓦房,灰砖青瓦。瓦房屋门紧闭,院内杂草丛生,一片破败之景。我看了会儿,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扒着杂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间房前。墙上贴了绿春联,色彩已十分浅淡。对开木门,门栓上挂着一把铜锁,锁身有绿痂。看着下面高至膝盖的门槛,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常使劲往里推门,从下面的缝隙钻入屋内。一瞬间,我如梦方醒地意识到,这儿是我家老屋。

门栓仍保留着原先就有的弯折痕迹。我用力推,木门和门槛之间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大缝。还不确定能不能和小时候一样轻易地钻入屋内,我就将双腿迈进了缝中。缓慢地,脚后跟向里滑行,身体躺下来,膝盖、大腿、肚子、胸脯、脖子,接连穿过这条狭窄的缝隙,最后,额头扫过木门,我完完全全躺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进来了,还和当年一样轻松。房间里一片昏暗,看不到墙壁,更没有遗留的家具物什,仿佛涉足一片未知之境,空洞、悠远,令人胆寒。

你是谁?房间里倏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极近,就在耳边,但也极远,像我在城里听到山上传来的钟声那样,回荡很久,慢慢消散。我向声音发出的位置看去,女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我看不清她的身形相貌,却没有半分恐惧,甚至觉得,她是我非常熟悉的某个人。我反问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没有说话,又向前几步,逐渐朝我逼近。窗外的微光打在她脸上,在我即将看清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尿意冲淡了她的容颜。

老屋。女人。这个诡异的梦并没有像先前做过的一样很快消散,女人那张若隐若现的脸持续地在我脑袋里闪。我跟我爸完整地陈述了这个梦。他的意思是,我最好能回去一趟。一是我们多年没有回过村,他听村里人说,这些年暴雨异常猛烈,很多房顶被冲塌了。再者,村子里有几座清代遗留下来的老院子,保存得还算完整,说不定会对我绘图提供参考。最重要的一点,我爸很信那些东西,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知道吗?老屋在召唤你。

我和社长请了假,独自开车回村。在村口,我碰上了余叔,那时候抡着大锤砸石头的他,现在成了村委会主任。他把车拦下,问我姓甚名谁,来他们村干啥。我讲出我爸的名字,他不禁感叹光阴流转,物是人非。他说,有些年头没见过你了,现在回来办什么事?我没跟他讲太多,说想看看老屋的情况。他拍拍干瘦的胸脯,完全不用担心,我有事没事就在村里巡视,你们老屋好着呢。我说,院里还有人住没?他叹口气,咋跟你说呢,有是有,就是……算了,我跟你一块儿过去吧。

路上,余叔亲切地问我,城里住得可舒服?做什么大生意?我说,咱先不说这个,你跟我讲讲,院里住的什么人?余叔说,李芸你还记得不?我说,李芸?余叔说,前段时间她回来了,听说没?我说,没听说啊,她不是在广东?余叔说,是呀,四年前过去的。刚开始还好,月月往家寄钱,村里人都说,这姑娘有点出息,知道惦念她爹。谁知道过了段时间,李芸突然没音儿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咋也联系不上。李红祥干着急,还是咱村老张主动说,他儿子在广州念大学,能帮着找找。老张的儿子照着地址找到她原来的工厂,里头的人说李芸早不干了。至于后来去哪儿了,没人知道。这不,整整四年,这姑娘就没回来过,李红祥去找了两回,连根毛都没捞着。村里人都传,怕是早死在外头了。李红祥连冢都给她垒好了,谁知道今年刚过完年,她跑回来了,浑身是伤,血都干成块儿了。我踩了一脚刹车,叔,你没逗我吧,你说的真是李芸?余叔叹口气,我也没想到,那么活络的一个大姑娘,突然就这样了。我说,她没说在外面干了啥?余叔说,咋说?疯球了!谁都不认识,看见人就打,跟报仇似的。有时候跑出去不知道回来,我们都得帮着找呢。

余叔说得我心咚咚直跳,踩着油门往前开。余叔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说,我瞎猜的,你别跟旁人说啊。他把声音压到最低,这姑娘估计是进了那种组织了,拉人头的,你知道吧,那里头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啊!你完不成任务,就揍你,你想跑,还跑不掉。这姑娘能逃出来,天知道她遭了啥罪。李红祥一把老骨头,管不住她,你们院正好有间空磨坊,李红祥就把她关进去了,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到点儿送饭。

我还是不敢相信,下了车,一路小跑朝老屋赶。进了院里,地上全是黑乎乎的草灰,我问余叔,这里失过火?他说,倒也不是,你们这合院多少年没住人了,草长得快有一人高。李红祥嫌送饭不方便,就烧了。这里头都是干蒿草,烧得很快,上次他点着,大火窜起来,控制不住,一路从大门烧到里院,幸好我跟栓子路过,帮着扑灭了。他给我指了指,你看,还差几米就烧到磨坊了。

灰烬之上,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小路,我们顺着小路来到磨坊前,一阵强烈的腐臭霎时灌进鼻腔。门栓插着,上头挂了把锁。大门左侧,一架木格窗户嵌在墙体里,先前上面糊的是麻纸,我小时候经常用唾沫沾湿指头,在上面抠出一个一个的小洞,现在改成了玻璃,泥斑和扬尘粘在上面,几乎看不清室内是什么样子。门的右侧是和左边一样的窗户,不同之处在于,左下角挖了一个小口,有扇门,门上钉着插销,我一拉就拽开了。

看见里面,我腾起一身鸡皮疙瘩。正中央还是那个大磨盘,上面搁着一个尿盆和一团衣服。屋子一角铺了条褥子,褥子底下垫茅草。一个女人坐在上面,左腿伸直,右腿屈着,头发披散,几乎看不清脸。见我拉开小门,她立刻起身奔向这边,从小口伸出一只黢黑的手来,嘴里嘟囔着,肚饥,肚饥。我被她吓了一跳,赶忙往后撤半步,小声喊她的名字。余叔再把我往后拽一点,别跟她说话,她已经不认人了。余叔将那黑手硬生生推回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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