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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晨玮:燃烧

我跟李芸很小就认识。她大我三岁,在村里住我家房后。我们院是个大合院,里头住了十来户人,最西头有间磨坊,是我俩的秘密基地。我们约定,要是想找对方玩,就在山墙根底下学狗叫,听到后在磨坊会合。李芸嗓音沙哑,比别的女孩子都粗,以至于她模仿的狗叫太过逼真,我时常难以分辨是真狗在叫还是她在释放信号。她一个女孩子,淘得很,老是带着我,上山下河,抓鸡爬树,打鸟掏窝,满村子地疯,痛痛快快耍一天,我回去准尿床。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跟她玩过家家。她当皇额娘,我当太子。她脑洞大,常给我编故事,又是夺嫡又是逼宫的,比电视里演的还精彩。有时她要当医生,我自然就成了病人。给我“扎针输液”的时候,我乖乖躺着,任她摆布。她扶着我的手,鼓捣来鼓捣去,拍拍打打,怪舒服的,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时候我们几乎很少有零花钱,但李芸不一样。虽说不多,但她的兜里时时能掏出来五毛一块。她这钱,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而是自己挣的。挣钱的法子,她从不外传,我们羡慕都羡慕死了。不过她大方,买了东西绝不吃独食。一包大卫龙,两块钱,二十根。她把我们全召过来(包括比她大的),列队站好,训一番话,再开始发辣条。每人都拿一根后,袋子里还剩一些,她自己往嘴里塞一根说,嗱,李东凯,这些全是你的啦!我一口气把好几根辣条全卷进嘴里,看着他们眼红的样子,神气又痛快。

过些日子,我上了小学,惊奇地发现,村里的孩子都在学校,唯独没有李芸。我问她,为什么在学校看不见你?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噢,我是不用上学的。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我说,什么事情?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后来我爸告诉我,是李红祥不让她上。

先说说李红祥吧。他爸娶了他二表姑奶奶的孙女,生了他。刚开始没啥事儿,后来一只脚越长越大,另一只脚却不长了,所以走路有点儿跛。脑子也不灵光,傻倒谈不上,就是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别人脱口而出,他得多琢磨一会儿的程度。像他这种情况,村里有好几例,大多是以光棍的身份,早早结束短暂的一生。但李红祥不一样,在他四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跟着包工队来我们这儿修隧道的河南女人。女人挺年轻,长得有几分姿色。俩人没勾搭多久,她竟然要跟了李红祥,前提是,男方得拿出两千块彩礼。李红祥还以为捡到宝了,粜了全部余粮,又在村里三块五块地借,终于把河南女人娶进了门。八个多月就有了李芸。李红祥不懂,可村里人都知道,这媳妇有鬼。果然,月子没坐够十天,河南女人跑了。直到很多年过去,李芸已经进入社会闯荡,河南女人才因为多次骗婚被抓捕入狱。

我上学后,中午需要午休,李芸却总在屋外学狗叫。我走出去,她说,你怎么睡觉了儿子?我今天下班迟,因为做了好几台手术。我现在给你做饭,你吃了再睡,好吗?我无奈地站在她身后,看她手忙脚乱地摆弄石头跟树叶,嘴里不停念叨,儿子别着急,马上就好。喏,给你一片面包,你先垫垫。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木头说,我不能陪你玩了,我该上学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失落地转过身,那好吧,妈去送你上学。她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叮嘱我晚上早点儿回家吃饭,她给我做大餐。我放了学,来到我们的秘密基地,发现她真的做了一桌子菜,花花绿绿的,还有汤,摆得非常整齐,卖相也不错,就是不能吃。

几乎每天下午,我去上学后,她都一个人在那里做饭,从天亮做到天黑。

等我长大一些,再也不屑于跟她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她也有了别的事情要忙。我常看见她背个大背篓,跟在李红祥身后,去山上捋连翘。李红祥虽然反应迟钝,但打起人来异常敏捷,李芸要是走得慢了,他甩过去的一巴掌足以把她掀翻。那时候李芸白天捋连翘,晚上翻蝎子,到点儿还得喂猪。她喂猪时,我跑过去看,她一个劲地赶我走。我说,你喂猪还见不得人啊?她悄悄给我使眼色,让我看她家后门。李红祥半个身体藏在门里,正眯着眼睛瞅我。

那天,我在教室上课,突然感到腿上一阵痒。低头一看,是李芸在用手抠我。她蹲在后门口,一半的身子已经进到了教室,龇着牙冲我傻笑。我悄悄问她,你来这儿干啥?她把指头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指指我的草稿本,继续傻笑。我扯下一张纸,又给了她一支铅笔,她便趴在地上开始记录黑板上的内容。她握笔的手法很笨,写字更是别扭,笔顺完全不对,跟画画一样。老师在黑板上写什么,她都誊抄在纸上。下课铃响,她以最快的速度跑走,假装在广场上荡会儿秋千,第二节课上了,再迅速跑回来。我放了学,李芸在路上拦住我,问我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课本借给她。我说,当然可以,你要是有看不懂的,就来找我问。没想到她还真不客气,老是大半夜在外面学狗叫,我出去,她抓着我就问,分母为什么不能为零?多音字是什么?有时,则是磕磕巴巴地给我背诵《登鹳雀楼》……每学期还没结束,李芸就来找我要旧课本。我有次问她,你为什么不跟你爸说说,让你来上学?她说,我闲着没事干才去学校玩的,真让我上学,我还嫌不自在呢。

但她基本上每天都会抽时间来学校听课。她知道我的草稿本也不够用,所以我给她的每一张,正面反面她都密密麻麻地写满,才再跟我要。有一天,李芸正趴在地上专注地记笔记,突然扑通一声摔进了教室,伴随着惨叫,整个人蛤蟆一样伏到了地上。我抬头一看,李红祥怒气冲冲地站在她身后,满脸通红,一身酒气,指着李芸骂道,你妈的×,你不回去喂猪来这儿操你妈的×来了?麻溜点儿给老子滚回去,小心老子拧断你一只胳膊!李芸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半根铅笔在鼻孔里插着,成串的血从另一个鼻孔喷出,滴在地上能摔成一个硬币大小。同学们都被吓得不轻,女老师迟迟不敢靠近。李红祥揪着李芸的耳朵就走,她跟在李红祥身后,一声没敢哭。

后来换了座位,我搬到前排,还是习惯朝后门看,那里总是空落落的。但我仍期待着,也许哪一节课,她就过来了。到了冬天,老师让把前门后门都关上,我便知道,她更加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我上五年级时,李芸翻蝎子卖了些钱,在收破烂那儿淘了一套旧书,又小又厚,纸张泛黄,翻起来脆脆地响。有的还是盗版,得从右往左翻。她经常躲在磨坊里看,一页一页地翻着,聚精会神,有时一个下午都不出来,我都不好意思打扰她。她爸在外面喊,她才急匆匆丢下书跑回去。我偷偷翻过一回她的书,生僻字不少,看起来挺困难。我问她,这里面的字你都认识?她说,不认识的多哩!但我会猜啊,大概意思能看懂就行。不过你看,这些书大多没有封皮,后头也缺页,到底缺多少,我也搞不清。有时我估摸着,故事到这儿应该完了,但前面好像还有一些事儿没交代。比方说这本,第一页这个男的就把他第四个老婆×死了。直到看到他第六个老婆死掉,我才明白,他的前六个老婆都是被他搞死的,因为书里说了,他下面那东西是个钩子……我打断她,什么是×?她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跟你讲重点呢。这里头有个女的,她被自己的男人×,这没什么说头。可是她又跟她男人的兄弟勾搭,你说这是不是不守妇道?最不要脸的是什么?她竟然跟她男人的大伯乱来,这简直是一个荡妇!最后,她男人的爹气不过,一刀把她捅死,后面就没了。你说,故事到这儿是不是该结束了?我说,既然这女的死了,应该就完了。她说,我也觉得。那这样的话,这书还真没什么看头。我再跟你讲讲下一本,外国的,这里头的人名长得呦,记都记不住……

后来的一天,李芸竟然又出现在教室门口。我扔了个纸团给她,问她怎么还敢来。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大字:猪卖了!不用wèi了!我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她回我一个鬼脸,就认真听起了课。李芸记笔记太入迷,下课铃响了,她还在写。同学们一窝蜂跑出去,像看猴子一样把她围起来,轮番说着嘲弄的话。我跟出去,看见李芸的皮筋被人薅了下来。几个男生你丢给我、我丢给你地戏耍她。李芸十分恼怒,披头散发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看上去像一头暴怒的野牛。

最终,他们把皮筋扔上房顶,一溜烟跑回教室,扒着门向她挑衅。我立在篮球架下,看着李芸用手擦去身上的口水,失落又无助地离开。

等李芸的乳房真的像地雷一样隆起时,按她的年纪,初中都该毕业了。那时她可以独自去镇上赶集,花的都是自己的钱。每到赶集的日子,她就会穿上花衣服,去镇上逛一圈,天快黑了才往回走。那时我就在村口,眼巴巴地张望着,等她带回来的酥糖和雪米饼,有时则是炸鸡腿和橘子粉。后来,村里的小孩都知道李芸独自去赶集这件事,他们甚至嚷嚷着要跟她一起去。我笑话他们说,你们学李芸干吗?你们有去镇上的车票钱吗?就算你们能去到镇上,兜里那点钱,连一根鸡腿的骨头都买不上吧?哼!

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李芸给我带回来一把玩具火枪。这种枪很贵,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方。她问我,喜欢吗?我太兴奋了,没顾得上回答,戏耍着朝她脑门开了一枪。火枪的声音很大,我们都吓得一颤,枪口还喷出来一股黑烟,全扑李芸脸上了。我以为她会生气,赶忙道歉。但是她却笑了笑说,不要紧。随后,她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墙角,深沉地注视着我。她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想离开,但她的个子高我一头,浑身都是力气,被她按着,我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她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成年女性才有的味道——一种咸腥味,随着她的呼吸,一阵阵朝我扑面而来。她突然开口,李东凯,你想知道舌吻是什么感觉吗?我愣了一下,舌吻是什么?她说,就是亲嘴,然后用舌头打架。我摇摇头说,你可真不害臊。她说,很舒服,你试试就知道了。我用力往外挤,她一把将我按回原位,试一下嘛,我求求你。说着她就将大嘴亲了上来。她的舌尖沾满唾液,像一条湿滑的水蛇,撬开我的嘴唇、牙齿,直抵口腔内部。她搅动我的舌头,示意我做出配合,但我不敢动,只能默默等待她撤离。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和我做这样亲昵且羞耻的事,我猛然觉得她让我很害怕。她的舌头在我嘴里搅了好几分钟,抽走的时候,我嘴里有一股她嘴里的味儿。她咂巴几下,愈发深沉地对我说,李东凯,你知道吗?是你救赎了我。救赎——这个词嗡地一下灌进我的脑子,就和她强吻我是一样的强烈、震撼,以至于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过后很久才感到不可思议。她嘴里怎会说出这样高级的词?尽管我不懂它是什么意思,但在某个瞬间,我好像心领神会了,我竟暗自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崇拜感。她一遍遍地重复,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我的脑子。我呆站着,无力,涣散,和有次意外落入池塘,挣扎着爬上来之后,明确地意识到我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是同样的感觉。我渐渐地回过神来,问她,救赎是什么意思?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也说不清楚,但你要记住,是你救赎了我。她说得铿锵有力。我真的应该感谢你,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不过,很遗憾,等过几天,我就不能跟你一块儿玩了。别人在城里给我找到了工作,我要去上班。等我挣上钱,还会回村看你的。

三天后,一个清晨,李芸正式和我告别了。她提着一小包行李,上了她爸的摩托车。经过我时,她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扭在另一边,刻意躲避我的眼神。她就那么走了,没几分钟就消失在山路尽头。过了大半天,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陡然间有种惘然若失的感觉。那种感觉太要命了,就像远远地被炮仗炸了一下,疼倒不疼,但很久都缓不过劲儿来。从此,没人在我家屋子后面学狗叫,没人在教室后门口偷听了。我路过她家,总要驻足看一会儿,那里每天只有李红祥一个人进出。她的书还藏在秘密基地,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我把它们转移到了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想等她回来向她邀功。那时候她一定成了有钱人,说不定一高兴,就赏我一包辣条吃。村里有个人问我,李芸呢?我答,去挣钱了。他嗤笑一声,满脸不信,可拉倒吧,她能挣到钱?我怎么说他都不信。我给了他一拳,他还是嘴硬。

但李芸说的城里究竟是哪个城,我一直没搞清楚。小学毕业后,我妈带我进城上初中。这个城很小,从东头走到西头,骑车只要半个多小时。我在这儿生活了很多年,从没碰见过李芸。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童年的好朋友去了哪里。我有时想,也许她已经挣了很多的钱,远走高飞,在更大的城市买了房子、车,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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