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盒磁带
哈瓦那的夜晚仿佛被点了魔杖,闪闪发光。空气是玫瑰色的,带着雪茄味。我们的朋友圣地亚哥说,不见识哈瓦那的夜生活,就不算来过古巴。他是万事通,他说哈瓦那的每一条小巷他都熟悉,每一块石头他都能说出它的历史。圣地亚哥这名字来自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他说他父亲是海明威的粉丝,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名字。他哈哈大笑。“我喜欢这个名字,它会给我带来好运。”他搂着我和马洛的肩膀,要带我们去一个奇妙的地方喝酒。顺便说一下,他留着海明威式的大胡子,看上去雄壮、豪放,有男子汉气概。路过一家电影院时,他说这是卡彭铁尔《追击》中写的那家电影院;他还指着一家古董店说那里有切·格瓦拉青年时代骑的摩托车;等等。
他领我和马洛七拐八拐来到“三只悲伤的老虎”酒吧。路上还遇到一阵雨,仿佛云彩打喷嚏,一下子就下完了。我们在路边一个小店里买了三个面具,分别是马尔克斯、富恩特斯和海明威。圣地亚哥分配了面具:我——马尔克斯,马洛——富恩特斯,圣地亚哥——海明威。圣地亚哥说他其实不用面具,他的脸天生就是面具,他问我们他像不像海明威,我们都说,岂止像,你就是海明威。他很开心。但他还是戴上面具。他说:“海明威也需要扮演自己。”这之后,我们互相之间就以面具来指称。
这个酒吧借用的是因方特的小说的名字,据说和因方特没有关系。酒吧很小,十分拥挤。我们寻找座位时,人们侧着身子为我们让路。我们在乐队旁边找到两个空位,又加了一个凳子。海明威要了一打啤酒。他举起酒瓶和我们碰杯,说:“喝吧,朋友,不要辜负这流动的盛宴!”我和他碰杯,回应以马尔克斯的句子:“繁殖吧,母牛,生命短促啊!”我们使用的都是英语,因为我和马洛不懂西班牙语,而圣地亚哥不懂汉语,我们只好借助第二外语交流。我们开怀大笑。
一打酒喝完后,海明威又要一打。他说,要喝就一醉方休,钱算什么,没了再挣。我说,李白也是这样说的,有诗为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海明威不晓得李白是谁,我要向他解释,富恩特斯拦住我,大声说:“李白是中国的何塞·马蒂,明白?”“噢,诗人,明白,明白。”海明威也大声说。酒吧里全是音乐声和噪声,还有人们讲话的嗡嗡声,我们也不由得提高声音。“酒徒,”富恩特斯说,“喝酒喝酒。”我们又干了一瓶。一瓶接一瓶,不醉不休。喝酒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送上云霄。
酒吧里的乐队玩嗨了,疯狂地击打、吹奏、弹拨着乐器,乐声轰鸣。穿得像弗里达的女歌手忘情地演唱,歌声穿云裂帛。歌很好听,尽管我们听不懂。阵阵掌声和哨声,简直要掀翻屋顶。
后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海明威怂恿我们上去唱歌,而我们竟然真的走上了舞台。酒壮怂人胆,我们什么也不怕。身在异国,没有人认识我们,唱好唱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唱的西语歌曲我们听不懂,我们回敬他们中文歌曲,看他们听得懂否。我们扯着脖子唱《一无所有》。乐队不知道该怎样给我们伴奏,就简单给我们打节拍,和声。一曲唱罢,我们也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海明威示意我们再唱一首,于是我们又唱了《花房姑娘》,还是雷鸣般的掌声。
出酒吧时,我们像踩在云彩上。海明威送给我们一个礼物,是一盒磁带,上面印着两个名字:马尔克斯和富恩特斯。“做个纪念吧。”他说。我笑笑,拍拍海明威肩膀,与他拥抱,表示感谢。这是盒式磁带,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很流行,现在都用U盘了,谁还用这种磁带?不过,做个礼物,倒是挺好的,有纪念意义。有此为证,我和马洛在哈瓦那演唱过,这是吹牛的资本。告别时,海明威走过马路,我喊:“大——师!”海明威回头向我挥手:“再——见,朋友!”
回国后,我早将磁带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整理行李时,看到磁带,我还有些恍神,这是哪来的?家里恰好还有一个老式录音机,落了很厚的灰尘。我掸去灰尘,插上电源,将磁带插进卡槽,按下播放键。我以为会听到我和马洛在哈瓦那酒吧的嘶吼,没想到,录音机里飘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我笑了,心里想,这个圣地亚哥,真会开玩笑。
我在电话上把这件事当作花絮讲给马洛听,马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钟,说:
“你把磁带送给我吧。”
“你要磁带干什么?”
“收藏。”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收藏价值。既然马洛要收藏,就让他收藏好了。
我把磁带快递给马洛一周后,马洛要请我喝酒,表示感谢。
他怀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马尔克斯在巴黎落难时,曾经和一个委内瑞拉画家一起去酒吧当驻唱歌手,他们唱墨西哥歌曲。你知道他们一晚上挣多少钱吗?”我说不知道,他说:“五百法郎,相当于一美元。(作者注:马尔克斯在巴黎的时间为1957年,其时法国使用的是旧法郎,此处与美元的汇率也为旧法郎。)”
我说:“等等,你说的马尔克斯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吗?”
“正是,就是你喜欢的写《百年孤独》的马尔克斯。”
“这是你杜撰的吧?”
“千真万确,”马洛发誓说,“连一丝一毫的杜撰成分都没有。”
看来他是认真的。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专门给我讲这个故事?我马上意识到,也许与那盒磁带有关。
“莫非磁带上录的是马尔克斯的歌声?”
“正是,”马洛说,“不过不是马尔克斯和委内瑞拉画家的歌声,而是他和富恩特斯的二重唱。”他还说富恩特斯生前发疯似的想赎回磁带,但没有实现。这磁带,全世界的马尔克斯迷都在寻找,现在落到了他手里。瞧他得意的样子。
我差点要晕过去了。我知道后悔已经不管用了,马洛无论如何是不会把磁带还给我的。
【作者简介:赵大河,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隐蔽手记》《燃烧的城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