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阁兰献身之地
住进酒店后,一位侍者很神秘地问我:“你要不要去看看谢阁兰献身之地?”
我很惊诧,他怎么会知道我此行的目的?我打量着侍者,他很有职业素养,两手紧贴裤缝垂着,准备随时听候吩咐。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被我捕捉到了。
“你是007?”
“你是016。”
像特务接头对暗号一样。其实,007和016只是我们在谢阁兰兴趣小组的编号。我们这个小组人不多,具体地说,是45人。大家居住在世界各地,从事的工作也五花八门,有编辑,有工人,有学者,有演员,有出租车司机,等等。还有,比如007,是一个侍者。我们在网上交流关于谢阁兰的一切,比如,谁收藏了谢阁兰的初版书,哪里又发现了谢阁兰的手稿,谁又在撰写谢阁兰的传记,等等。每人有一个数字编号,我的编号是016。我在群里说我要去寻访谢阁兰的“献身之地”,群里有很多调侃,因为大家都知道所谓的“献身之地”是什么意思。谢阁兰称作“在此献身的三个地方”,是指他在这个酒店后面享受云雨之情的树丛。007发了一张英格兰酒店的正面图片,上写:欢迎入住。我有些奇怪,他干吗要代表酒店欢迎我呢?但我也没多问。原来,他就在酒店工作啊。
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007说他就是为了寻访谢阁兰“献身之地”才来这儿当侍者的。他说,1966年,超现实主义的创始人布勒东来寻访谢阁兰“献身之地”,就住在这个酒店。所谓寻访,其实是表达一种敬意。他也是。他要写一篇关于谢阁兰的博士论文。我问,你在读博?他说是的,他一边当侍者,一边写论文。
晚上,他将自己收藏的《碑》拿给我看。这是初版,1912年北京北堂印书馆出版。1989年法国国家图书馆举办历代文学珍本展览,《碑》是入选的当代四十种文学珍本之一,可见其珍贵程度。007能给我看这么珍贵的收藏,我非常感动。我赠送他一套朋友译的《勒内·莱斯》的复印本(尚未出版),他也很高兴。
《勒内·莱斯》是以莫里斯·鲁瓦为原型创作的小说。1910年,谢阁兰在北京认识了鲁瓦,跟着鲁瓦学汉语。这个鲁瓦,虽然只有十九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吹牛大王和自大狂。他自称是光绪皇帝的朋友,救过皇帝的命。又说自己是宫廷特务机关的头目,挫败过暗杀摄政王的阴谋。还说为了笼络袁世凯,给皇帝出过谋献过策。他还说他是隆裕皇太后的情人,每两周随戏班进一次宫,与皇太后幽会。这还不算,还有更离谱的,他说隆裕皇太后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我和007聊了一会儿谢阁兰和鲁瓦。谢阁兰相信鲁瓦说的故事吗?从谢阁兰的日记中,可以看出他是半信半疑,或者说,与其信其无,宁可信其有。鲁瓦,一个多么生动的小说人物啊。谢阁兰一定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007带我寻访“献身之地”。这里的“献身之地”有双重意思,一是他与妻子的云雨之地,二是他的死亡之地。1919年5月21日,他离开英格兰酒店,就此失踪。两天后,他的妻子来到现场,她说他只能待在其中一个“献身之地”,去那里寻找,果然找到了他的尸体。
007带我爬上山坡,来到陡峭的山顶,他指着一片低洼的草地说,就是这里,这是他的献身之地,也是他的归天之地。他的尸体就是在这里找到的。当时,他左脚赤裸着,胫后动脉被尖锐物体刺破,他的手帕紧紧地系在脚踝上面,但手帕没能止住血,血流了一大片。他死得很平静。他将外套卷起来做成枕头垫在颈下,旁边有酒瓶和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剧本。她妻子说:“他知道我能找到他。”
亲朋好友都觉得他是自杀。他是医生,他为什么用手帕止血,而不用领带?这说不过去。另外,他失踪的前一天分别给妻子和女友各写了一封信,对妻子,他说:“当我获得重生,只有那时,我才能像你一样,也多亏了你,全身心活在我们的当下。”对女友,他说:“不,小埃莱娜,我一点都不‘好’,只勉强‘好转’了一点儿。让我独自了结这一切吧。”
在青草掩映的花岗岩上,我们辨认出一行字迹,写的是:“海军军医、诗人、作家,在此辞世。”看来,就是这地方。我们带有酒,奠酒三杯,以为纪念。我和007又默默站立了好一会儿,才下山。
谢阁兰死时四十一岁,出版作品很少,用他朋友的话说是,“不起眼到不为人知的地步”。死后,他的遗作和日记陆续出版,名气随之增大。开始有人研究他和他的作品,有传记出版。二十世纪末,谢阁兰被评为复合型、精英主义、“书写中国的”作家。博尔赫斯评价谢阁兰:“难道你们法国人不知道,谢阁兰才可厕身我们时代最聪明的作家行列,而且也许是唯一一位对东西方美学和哲学进行综合的作家。你可以用一个月就把谢阁兰读完,却要用一生的时间去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