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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达伟:岩画

在这之前,我们在苍山西坡的村寨里,见到的都是一群人在打歌,众人参与。打歌往往发生在夜间,在篝火旁,喧闹的世界,人们在那样的情景下尽情释放着自己,尽情享受着快乐。当我们融入那些喧闹后,又隐隐感觉到自己只是暂时忘却了世界中充斥着的分歧与苦难,我们知道至少那些属于个人同时又是群体的苦难一直还在。似乎只有众人簇拥在一起,内心深处的那种无尽的孤独感才会有所稀释。在苍山西坡,我们习惯了这样的群体喧闹的方式。打歌是为了度过漫漫长夜。打歌在苍山中的一场婚礼后进行,那时获得的就是快乐;打歌还在一场葬礼前进行,那时大家通过这样的方式纾解内心的愁苦。我不曾想过,在苍山中,还会遇到与我们的习惯完全相悖的打歌,只有一个人的打歌。

我们在去往雪山河的路上,他们跟我说起了那一个人打歌的村寨。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对这样的世界开始很向往,毕竟这是与我的常识不一样的世界。在苍山西坡,一个人在那里跳舞,有独舞的意味。这种打歌出现在那个村寨,现实的一种。有人就在我们前面打跳,用彝族语言唱着些什么。因为这种语言与我熟悉的白族话不同,在听的过程中,竟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里,那只能是语言的陌生所可能抵达的陌生,并有一种奇妙的误读。那时,我不用去关心语言。其实,我又怎么能轻易忽略那些语言呢?即便说的都是白族话,但在苍山中,因为小的山河村落的切割,就让它们有了一些细微或明显的差别。语言背后,我们遇见了一些独属于这个世界的生活方式:甲马、对歌、鬼街(鬼与世人的节日,更多是鬼的影子,许多人说在那个近乎狂欢的节日里,你会碰到很多已经逝去的人,一些人带着对逝去亲人的无比思念,在那个特殊日子里,出现在苍山下的那条街上)……

一个人的打歌,也是祭祀仪式的一种。不知道那是祭祀时的舞蹈之前,我们觉得那是沉醉于近乎虚幻中从而摆脱孤独的舞蹈,是极简主义的舞蹈。这也是我们在面对着那种舞蹈时,最为合理的解释。有些时候,在苍山中,很多的东西都变得不再那么合理。那些不合理的东西,不断冲击着你的内心,让你的内心在面对着那种情境之时,会对世界产生新的认识。同时,在各种解读面前,它又马上以悖论的方式出现,让人不知所措。在苍山中,我慢慢放弃了那些放任的臆测。

在苍山中,那种看似孤独的舞蹈,其实并不孤独。那个跳舞的人说,我是在与苍山中的那些树木共舞,你们看到那些树木在舞蹈吗?我望向了树木,树木静止不动。那是给自然之神跳动的舞蹈,一些人这样说。那时,现实与我们所希望的似乎完成了平衡。在苍山西坡的火塘边,眼看火焰渐渐暗下去,我们开始感觉到了睡意,有人却不希望我们睡去,他到外面的星空下向星星借了一抱柴火,房间再次亮了起来。我们看到了有个跳舞的影子,舞者的真实身影却看不见。那时,不只是我一个人看到了那样的情景,我也不敢跟人说起自己看到了一个跳舞的影子。当我还在犹疑时,有人把我拉了起来,我们一起跳舞,跳起白日里我们所看到的一个人的舞蹈。它成了一种群体的舞蹈。当自己也能成为舞蹈的一部分后,再也感觉不到那是一种呈现孤独的舞蹈。世界,给人呈现出了另外一面。

苍山西坡的这一晚,我们所感受到的便是世界的多重维度。在众人尽情舞蹈时,特别是在其中一夜,打歌在夜空之下进行,那夜繁星璀璨,我们忘却了在苍山中还有一些属于孤独与忧伤的舞蹈。那夜,我说不清楚是否有着一些孤独的影子也混入了我们中间。那一夜,有着各种思绪复杂的人,同样有着各种单纯的人,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火塘,又是不一样的火塘,身处同一个夜空,又是不一样的夜空。那一夜,我并没有梦到自己在苍山中,孤独地跳起了那种简单的舞蹈。在一座城中,孤独感越发浓烈之时,我竟然梦见了自己在苍山西坡的一个陌生的村落里,笨拙地跳着那种舞蹈,一步,两步,到七步结束,接着重复,然后开始慢慢有了变化。我猛然意识到岩画中有着那些舞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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