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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予儿:风中的石头房子

大石头村人不知道风是把他们的想法刮圆了,还是刮出了棱角,他们顺着风的思维想事情,不想把风惹生气。刮大风的时候,他们大声喊羊,大声说笑,把烧红的炉圈子碰得当当响。家里做巴塔的时候,他们会说,风,希望你今年高兴一些。睡着和醒来的动作都小一些。或者说,风里来风里去吧。风让他们忧愁,但他们不想让风看出他们的忧愁。

学会在大风中微笑,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在大石头村的一场喜宴上,我见到了艾孜木拜的小儿子。那时,叶克朋刚刚离开。长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艾孜木拜,活着时是大石头村最善于念诵巴塔的人。在婚礼、节日、宴会前后,布施和每一次搬迁以及进行冬宰时,人们都会请他来念诵巴塔。也许是因为那些即兴念诵的短语总和风声有关,他的眼仁常年被风刮得往后去,眼神却亮亮地往前跑。村里人都说,艾孜木拜眼睛里有一盏明灯,明灯后面是深不见底的夜晚。

艾孜木拜的祖上出过著名的诗人,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达斯坦说唱艺人,可以在乐器的伴奏下连续说唱一天一夜。所以,作为心灵被诗歌养育的人,那些诗句词章总是如一阵甘苦自知的风,盘旋在他的心底和嘴边。艾孜木拜常年骑着一匹红脊背的毛驴,从东走到西,又从北走到南,念诵着和风雪有关的诗文。

每次开口前,他总会把头伸进风里,然后闭上眼睛,捋着黄胡须念诵道:

我们的三千匹马放在这条山谷,我们的四千匹马放在那条深峡中。魂灵啊,你不要如漫天扑落的大雪;尾鬃啊,不要似刮过的洪水风暴。让它们尽情撒欢,安心吃草。

春天,他望着还未变绿的山谷说:

白额黄羊借风飞跃,乌鸦在风中刮远。风,磨破了牧人的脚底,让老人骨瘦如柴。请你朝另一个方向远远刮去吧,让草原长青,让牛吃下肩胛骨宽的草,不要刮起肩胛骨宽的风。

秋天转场时,他又会如此说:

沼泽地的风如何叫人心安,戈壁上的风也叫人心慌,但愿不要刮起路上的草,让风绕着走吧。

每下一场雪,艾孜木拜就自己望天念诵巴塔。他望着天上流淌下来的大雪,望着西北方刮来的大风,常常对着山口方向念诵祷语。风有多厚,风有几匹快马的速度,他都知道。一场风用多长时间刮到西面相邻乡域的交界处,他也知道。到了那里,风就小下来了。

艾孜木拜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上了年岁的人都觉得他就是块镇风的石头。

离开大石头村时,我已经不打算再找叶克朋了。我知道,他和那座石头房子都不会消失。

八月的某一天,在大石头村西边黄昏的山谷中,我终于遇到了一场自风口刮来的风。这片连绵的荒芜地带,只有达吾烈汗夫妻俩驻牧。他们的毡房在河谷的一片低地上,那里有两棵旗帜一样的金色白杨。在主人准备晚餐时,我和好友在山顶上漫步,我们仿佛在寻找风的遗迹,以及风在别的事物上领受的骸骨之味。卷曲的地柏像燃烧过的晶体,散布在谷顶的干地上,带着往日烈风的气息。有人在呼唤我们时,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哔哔剥剥的炉火映出毡房外一小片松浆色的草地。

年轻的阿肯托,不知疲倦地一展歌喉,在暖和幽暗的炕席间唱着或远或近的歌,一曲又一曲,敦实的肩膀在歌声中左右转动。大家吃着鲜嫩的羊肉,喝着滚烫的奶茶,白天黑夜好像过去了很多次,草地也好像绿过了很多次。

席间,长者们不禁回忆起年轻时的爱情,回忆起一些陈年旧事。有一阵儿,风声隐在远处的黑夜中,带着潮气,随着树叶、篝火、草地上郁郁晃动的阴影,离我们越来越近。我感到,它在偷听我们讲话。

世间没有比风更好奇的了。

这片山谷,最早属于一对叫朱安的兄弟。没人知道,他们从何时来,从何地来。他们打下地基,盖了房子,住在这里像牧民一样放牧。他们本来是一对庄稼汉。不知多少年过去了,这里来了一家哈萨克人,他们觉得这片长矮草和地柏的山谷更适合牧人的天性,于是,就用一袋金子把这山和草地都买了下来,又给已经衰老的兄弟俩五十头耕牛。那些黑色、白色、黄色的耕牛,是他们从大石头村之外的村庄找来的。那兄弟俩拿着金子,吆着牛走了,但同样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这里只留下了“朱安山”这个名字。夜色湿重起来,风声更加靠近毡房了,在座的一位长者提起这样一件两百年前的事。

他的话语仿佛打开了风的忆忆,它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驻地外,喘息着,碰响了毡房外的木架、水桶、马灯和泛着红光的铁皮护栏。

说起这些的是从大石头村走出去的作家拜力斯汗·胡玛尔,用一袋金子买下朱安山的就是他家的祖上。在他的作品中,总有风雪的声音和形状。我记得有一本小说写到这样的事,他让一个青年男子独自走过沙漠、戈壁和群山,去寻找自己的恋人。在浓稠的风中,男子前路未卜,一场又一场的风一直跟随着他的足迹,直到和已经认不出他的恋人重逢。

拜力斯汗·胡玛尔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故乡的风声中度过的。我领会的第一个词语就是“风”,它穿过我幼小的身体,刮走了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包括生死。他说。

又有往事的回忆加入。等在座的人都喝掉了杯中酒,男人们摇摇晃晃起身,向坡上睡觉的砖房走去。

半夜,风声漫过山谷,将最后几颗星子卷入云层。我听到风在头顶一块一块地掀动夜晚,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的手也伸向夜晚,跟着风一块翻动着。无边的黑,被一块块翻起来,高高低低地堆放在山顶和草坡的树梢上。我感觉月光凉凉的,斑驳地照在那些黑上,好像一个人独自看见荒野中被照亮的记忆。

也许,到了某个时刻,记忆会乘风而来,找到丢失它的人。

我闭上眼睛听着风的动静,领受着比寒冷、比炎热更深的东西,在颗粒状的星空下,没有尽头。有人在梦中发出呓语,呓语里也全是风声。

一块块绿色的草地被翻出白色,黄昏前吃草的牛羊被翻到背面去,变成哞咩叫的骨头。风在那时拨弄着山顶,把山顶上的月光哗哗地倾流下去。有人睡不着,依然在唱歌。风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激情,好像要把年轻的时光唱回来,把丢掉的爱情唱回来。

深夜,毡顶被掀掉了一块,木门哐当作响,草地上的水桶也被刮倒,滚远。女主人冲出毡房,尖声喊叫着,喊她酒醉昏睡的男人。没有人出来,都知道喊的不是他们。

那晚,我听着山谷的心跳声,跟着风爬到山顶,又飞到了远处。曾经追撵我的那场风,好像比今生更遥远。

清晨时,一夜风雨终于停了。女主人和往日一样,远远地去迎接赶着羊群走下山岗的男人。

大石头村的哈萨克牧民,是在梦一样的时间中走到这里的。在一百多年前,他们驮着几百顶毡房,沿着北面的阿尔泰山迁徙到这一带。因为牲畜很多,他们整整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把家搬完。在这两年的时间里,许多孩子出生在沙漠、戈壁和芨芨草滩边,也有不少老人在搬迁的途中故去。漫长的记忆里充满了婴儿响亮的哭声和长辈逝去时亲人的悲泣声。在那已经晨昏难辨的梦的记忆中,他们的房屋在风中张开着,门窗劈啪伸向夜空。他们的孩子迎着风跑,逆风哭喊,好像是从石头中蹦出来的。风像一面大旗,他们跟着它的方向转,梦中的耳朵灌满了风声。

沿着春夏秋冬,他们做梦一样,一路走到了大石头村。在酷烈的风雪中,醒着生活。但没有人能说出,他们为什么不愿离开这个被风雪包围的地方。

他们的祖上曾留下一句话,人的生死都从他热爱的方向来。

我想,他们对风的恐惧和热爱,也是建造起一座座石头房子的叶克朋的。

又一百年的风声刮过去,大石头村的风雪已经比艾孜木拜活着时小了好多。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注解:

“五十拜”“七十拜”,哈萨克语为“叶留拜”“杰特皮斯拜”。“拜”是富的意思,也包含长寿健康的含义。

“巴塔”,哈萨克族生活中的古老礼俗之一,意为“祷告、祈祷;祝福、祝愿”。

【作者简介:刘予儿,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翻过时间的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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