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过去的几千年,大石头山口都是进疆出疆的东路咽道,与最东面的巴里坤哈萨克自治县相连。从古战场色皮口到大石头山口,有十几公里的风道,常忽起十级以上的暴风。出了山口,风收不住气,又继续往西北面的戈壁上,刮出几十公里的风区,直到与鄯善的交界处。
从风口中安然走出的人马是幸运的。风口上是站不住人的。一年有三百天风都刮过大石头,十天里有八天是刮风天,剩下两天风用来叹气,用来咬紧牙关。平均五六级的风,对大石头村人来说,算是毛毛风。
别的事物也躲不过风的改造。
风不仅把这里的酥油草、碱草、苦蒿草都吹成白草,羊犄角、牛犄角也被刮成硬硬的铁白色,连石头都被风刮白了。所以大石头村人看黑石头山、红石头山、青石头山都发出幽幽一片白光。
哈萨克牧民们把这里叫“阿克塔斯”,就是“白石头”的意思。除了山道东西两侧,都有大石矗立,大石头山口还有许多以石头命名的地方。叫“森塔斯”的沟里,有很多像人一样站起来的石头;晚上,人们不敢从那儿过,担心那是一些凝固的魂魄。“森德合塔斯”山谷中,到处都是像箱子一样的石头,但这箱子不管装着什么金银财宝,都是打不开的。还有叫“塔斯特苏”的石头川,不止一处。大石头的山都是石头山,很少长树。“塔斯”就是“石头”的意思。
在风口一侧的山上,我弯下腰,寻找岩石缝里顶着霜的矮矮的旱叶薄荷,以及和铁杆一样扎手的酥油草。风从草木的根部开始,改变了草木的一生。
风生草,草生羊,羊生石头,石头生人。羊拉下的粪蛋,几场风后,也变成石头蛋蛋了。古人用石头埋人,用石头刻画,人活过来,又从石头脚下开始生活。大石头山口的草都长在风和石头里,长成了硬草。牛羊爱吃的酥油草、白蒿子、碱草到了这里,也都低下去,变得枯白性烈,更加耐旱和有劲道,让人认不出它们原来的样子。
这样的牧草,一口顶十口。冬天走在冻土上的瘦骨嶙峋的牛马,只要能吃上几口这样的草料,就能挨过五个月的漫长寒冬。牛羊在石头旮旯里吃草,吃一口草,就吃到一口被风刮落的沙石,牙齿早早就磨掉了四齿,却青春不老。羊被主人打赌换去农区后,还能再下两只羊羔子。
我在村里打听叶克朋时,哈不力五十拜正在榆树后的馕坑打馕,油黄香酥沾着芝麻和洋葱的热馕,一个个飞出坑沿,他眼睛眨也不眨。修理铺前叉着腰的别克七十拜正和几个男人吹牛喧谎,他的黑红脸膛,总在朝自己十四五岁的年纪张望。小酒馆昏暗的包厢里,努尔江五十拜和伙伴们,在啤酒的泡沫中弹奏着冬不拉和库布孜,同时击打着乐鼓。观众是看着他们微笑的花儿一样的姑娘们。村庄里有十几个活在不同年龄段叫五十拜、七十拜的人,都是纪念老爹在五十岁、七十岁后得到的孩子。
风在他们的记忆里结痂,却长成了不一样的东西。我在叶克朋家的附近见到了桑斯拜尔,他正在给羊圈糊泥巴。桑斯拜尔觉得风是一个滴溜溜的圆东西,总是转着圈儿和他捉迷藏,扇着他的左脑袋,又从他的右胳膊下钻过去,灌得他前胸后背都是风,最后连脑袋里的想法都停不住了。笑眯眯的桑,从石头圈墙上露出一颗油光脑袋,两只婴儿般的胖手上沾满了拌着草秆的黄泥,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是圆的。
我一出生,哭声就被风声拐跑了。已经过世的奶奶,那一刻用头巾抹着泪朝天祷告说,我的烦心事从此也被吹跑吹远了。她老人家不知道,风也带来了一个坏处,让我脑袋里的东西定不住,东刮一阵儿,西刮一阵儿,又全都还给老天爷了。桑斯拜尔挠着头,露出深感歉意的表情。桑斯拜尔长成大人的那一年,就开始折腾自己。在这一带,他倒腾过羊皮、牛皮,在街上打过馕,成家后,又和人合伙到农区贩运饲草料,去伊犁和青海买卖良马,还到县城跑了几个月的车,但都只干了一阵儿风的时间。这会儿,他暂时给家里当几天羊倌。
桑斯拜尔踏着一阵儿风声送来的路,东跑西颠。那些停不住的时光都是风。
桑斯拜尔的父亲哈布德力,曾经被风惊吓过。当时,他是大队的文书。有一年的春日,他去给风口南边的七个城子村传达文件,路过一片荒滩时,远处突然刮起了龙卷风。风越旋越急,石子砂粒和杂草都被连根卷进了黄汤似的大旋涡里,哈布德力眼睁睁看到好几匹正在吃草的马被旋到半空中,又蹄子朝上惊叫着掉下来。他策马擦着旋风的边,跑回村子里。之后的好长时间里,他总是念叨着:“红马,黑马;红马,黑马。”一刮风,他就拿出绳索,去追风,想要套住天上飞跑的云。
马木尔小时候常和叶克朋一起玩耍。我穿过他家的院子时,他正吐出半截舌头,在桑树下测试风的讯息。用舌头测风向,判断风的大小厚薄,是他们这些在风里长大的男孩从小爱玩的把戏。比起用手掌感受风,舌头能尝到更多酸辣苦咸的风味,尝到风中是否会有雨丝的腥气,是猛烈还是逐渐微弱。此刻,黄昏前的风只吹动了几片叶子落下,桑土有一种东西烤过头的煳味儿,让马木尔收回舌头时,咽了下口水。他开着这一带最大的牧家乐,对外却只有一间一人高的黑乎乎的小门脸。他家的院子一层套一层,风不容易刮进来。里面有一幢连通大小套院的红房子,挂满了羊油味道的彩灯,整个大石头村的人,都在特殊日子里来这里喝酒跳舞。
是风把我的想法吹冷刮结实了。我在一阵微弱的风声中听到他这么说。每天早上吃早饭前,他都让媳妇苏莎往一个木碗里倒满烈酒,然后,像几岁的孩子一样,把脸埋在碗口上,将舌头浸入酒中,以期恢复羽毛轻轻掠过空气的最细微的触感。从那儿以后,他用舌头尝过的风都带着酒香味儿。
一场大风不是从地角上刮起来,就是从半天中吹鼓起来的,就像风把天吹破了一个大窟窿。也可能是地上的虫子都张开了嘴,天上飞过的鸟儿也都张大了嘴,一起呜啊呜啊地叫。天上百鸟齐鸣,地上百虫鼓噪。所有的风都是兽语人言。我望着几片薄云消散在马木尔家院子的上空。
夜色停在桑树上时,苏莎煮了香喷喷的马肉款待我们。风真正刮起来时,我们都把嘴闭得紧紧的,怕风大闪了舌头。有一年,风很厉害。有时半夜刮黑风或者黄风,有时刮白毛风。一场有颜色的大风刮过去后,人的眼睛、眉毛、胡子都变成了风的颜色。常常是平地起风,风起到树顶高的时候,杨树梢就被拧成一股细绳,往天上飘。那时,我爸爸还说,这是老天给的现成的绳索。马木尔像想起了趣事呵呵笑着。对他来说,每场风都是从他的舌头上开始刮起的。尝过几百场风后,他几乎失去了味觉,舌头如洪荒的星球,布满了仙人掌般的倒刺和细小的凹洞。
喝酒时,他和他促狭的朋友们讲着生意上的笑话,讲着开卡车跑远路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事儿,也讲一些和风有关的事儿,就是不提叶克朋盖石头房子的事儿。在他们经过的风里,似乎没有叶克朋的踪影。问到圆石头房子时,他们都露出神秘的笑容。
他是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你明年再来一趟,到时候,大石头村从南到北的转场牧道上又会多出一两座圆石头房子的。马木尔和我分别时说。
就在那时,瞎子木合泰的故事顺风吹进了我的耳朵。
白石头梁的人,好多年前从大石头村迁出来,搬到了一百公里外西边的平原上。那片平原极少刮风,是个气候比较温和的地方,但瞎子木合泰却很快老得不能动了。
一个下午,我在木合泰的家里见到了他。八十岁的他头枕在鲜艳的绣枕上,似睡非睡。午后的窗户映出正在绿化带里觅草的马儿的侧影。
我一直在听你的动静。从你转弯走上这条进村的小路,再踩着薄雪经过那匹吃草的马,最后走进院子里。从前,我能听得更远。过了好一会儿,瞎子木合泰才开口道。他盘腿坐在没风的暖炕上,向我讲述起仿佛昨天的事。
木合泰六岁时,因为风疾的缘故得了眼病,母亲用羊乳一遍遍清洗他的眼睛,父亲也向族人寻来各种草药,可木合泰的眼睛还是看不见了。
在悲伤之后,家里的大人们都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好久没走出屋子的我,一个人坐在毡房前的草地上发呆,眼前一片漆黑。突然,我听到一阵远处的西风正穿过河谷向这边吹来,就好像我是第一次听见了风声一样。
木合泰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那个六岁孩子脸上的光采。我在他的讲述中,也感觉到那阵越来越近的风声。
被太阳晒得熟软的风,漫过秋黄草地,穿过东边的那条河,在河面上挑起片片水花。我听到它跳跃过山石,又粗拉拉地从红柳和刺梅丛的筋条间穿过。那一刻,我看见了它经过的那些事物,它们的形状、气息、颜色和质地都显露出来,就像从水面下冒出头来一样。风像一只温柔的手,滑过了我的面颊。
接着,木合泰听到了父亲穿着胶皮鞋,涉水走来的声音,听到早早穿上毡筒的邻居老卡迪曼,牵马走过帐篷的声音。远处烧柴烟的味道,山顶松针冷冽收缩的木质香气,马群急欲奔跑的气息,以及身边母亲一遍遍晃动搪瓷壶中鲜奶的气息,都被风送进了木合泰的肺腑中。风神奇地拨亮了他眼前的黑夜,在风声和风吹来的气息中,瞎子木合泰重新看到了这个世界。
我闭上眼睛,感受木合泰感受到的那个时刻,耳边是八十岁的他如同老桑树一样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开始靠风辨认周围和更远处的东西,认出自家的春营盘和夏草场,认出每块石头,每家的毡房,认出草地上戏耍的大狗、小狗,也认出整座牧村,包括人们身上的味道——有人的味凉儿,有人的味热儿。
木合泰迷上了风。他常常躺在山坡、树下,有时趴在马背上,躲在羊群中,入迷地听风,经常说出奇奇怪怪的话语。
木合泰的爷爷巴赫尔曾是百户长,有几座山和几条沟的牧场,后来又在大石头村建起了乡小学。学校里用羊板粪架火,没有写字的纸张,没有粉笔和黑板,四处漏风,老师就用煤炭把字写在石板上。每周都有两天,木合泰会被爷爷抱上马背,带到学校里。他看不见字,但是在漏风的教室里,却能用鼻子闻出每个字曲折拐弯、充满黑炭味的笔画。
不刮风的那几天,见到我的人都说我无精打采的。没有风时,我听到的只是近处的不动的声音,那些生动的气息也都消失了,好像天地被蒙上了一块布,了无趣味。只有风吹送来了远路上的事物,就像把人们看不到的过去和将来也带到眼前一样。
木合泰继续说。
有一次,我和同伴赶着马群往回走,听到经过的村庄里一个女人的哀歌。那歌声追忆着逝者,在顽石和白桦林间回荡,被一阵一阵的风吹往远处,也吹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不由得在草坡上停下来,挽住缰绳,入神地听。
木合泰深凹的眼睛紧闭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
那女人在哭诉中途撇下她死去的男人。伴着歌声,那家人插在毡房外的哀旗,被风扯得哗啦啦直响,失去主人的马儿哀伤的嘶鸣声,惹得我们的马群也嘶叫起来。我听到晚霞穿过风声,染红了草地。哀惋的歌声,越过哭泣之人互相扶靠的肩膀,被风散布在天地间。
木合泰干枯的眼窝中流出了泪水。在夕阳的挽歌中,瞎子木合泰感觉到,死者的灵魂正顺着歌声和风中的那条路回来。牵念人世的声音,飘过山脊,被风传往远处。人世的悲伤仿佛变得不再急促,而是乘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时光之路。
风声啊,把我带到了我从没去过的地方,让我看到了睁开眼都看不到的东西。这时,木合泰用深陷在时光中的眼睛说。我知道,他又回到了那场风中。
搬到新村后,木合泰没遇见一场大风,风声涌动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白石头梁人都说木合泰活在一场风里。看不见不再是瞎子的命运,风成了他的命运。
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了木合泰是叶克朋的堂叔,这也是我一心要拜访老人的原因。
这会儿啊,他应该在牧民能走到的最远的北塔山下,盖石头房子呢。木合泰说。
北塔山是中国和蒙古国的界山,也是大石头村牧民放牧转场的冬窝子和春秋牧场。从村庄所处的天山,穿过戈壁沙漠直到北塔山脚下,赶着羊群要走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在这条路上,叶克朋会在他觉得必要的地方停下,搭个棚子住下来,寻找合适的石头、木料盖他的圆石头房子。
有时,他也从别处拉来石头。他在哪儿盖房子,就在哪儿放牧。
说起叶克朋童年遇到的风啊,其实不算什么。这儿的人谁没有遇上几场让人胆战心惊的大风呢?有些不幸的人,甚至被风吹灭了他们生命中的灯烛。木合泰捋着胡须,声音像蒙在罩子里,低沉而又细若游丝。
我在他的话语里知道,后来,叶克朋又遇上了几场厉害的大风。充满了火石、死鼠、沤烂的腐木和泥浆味道的风,把才扎好的一家人的帐篷全都刮跑了。帐篷里的箱柜碗筷、鞍具、风干好的羊腿、布袋里的奶酪和其他家什,也都一起呯呯哐哐掠过树丛,飞上了天空。
从那儿以后,叶克朋就开始建造圆石头房子了。
事情一开头,他就往深处走了。没人知道,他究竟打算建造多少座圆石头房子才会停下。有人猜,他要在所有可能遇上大风的地方,都盖上圆石头房子。盖好的石头房子,只要是放牧的人都可以住进去避风雪。他自己倒没怎么在里面住过,总是盖好了就去下一个地方了。
生活已经变得比风都快了。别人都忙着挣钱,过好日子,叶克朋却待在原地不动,把时间都浪费在盖石头房子上了。木合泰最后说。他闭着的老眼似笑非笑,看不出他是在惋惜还是在欣赏。
一开始,叶克朋计划以一天的转场路程作为节点建造圆石头房子。这样,在从南到北的牧道上,最少要盖十几座。后来不放心,距离又缩短为半天的路程。他希望,不管是从早晨到正午,还是从黄昏到深夜,他的圆石头房子随时都能给避风的人提供庇护。
他没想过,这是否会耗费自己一生的时间。
叶克朋听到的风声和从木合泰的回忆中吹来的风声,连成了一场大风。我想,没有人会像叶克朋这样固执,在风声中一动不动。
我在城市的街道中听过风声,在村庄的麦田上听过风声,在更远的童年的屋顶上听过风声,就是没有在一座圆石头房子里听过风声。许多年里,我都一个人听着那场刮过大地的风。它带着炭火和雨滴的味道,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吹动。我相信,风熟悉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保留着世间的真相。
那天,我像叶克朋一样坐在山谷的石头屋子里,像他一样寻找恐龙蛋似的石头,再一块块挪动它们,直到把它们搬到建屋之地。我像他一样拉来河床中的断木,为被风连根拔起的大树穿上绳结,想办法拖运到他规划好的圆形地基旁。
最后,风按照他的预想,从不同的方位,绕着圆石头房子吼叫龇牙。风既不能摔倒它,也吹不起它的一丝皮毛,它成了风身体中的一个痈疖鼓包。而风是永不寂灭的。
他引着风,让风从天顶的口子倒烟囱似的进来。而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则填上石块,再从里面合上木板,钉上毛毡。下大雪屋门被堵时,这个预留的洞口,可以让他像獾一样从洞穴中钻出。风变成了石头的孔隙,变成了椽木的枯皮。叶克朋待在圆的中心,听到风声越来越淤涩,在圆石头房子造成的停顿中,等待解救。
风紧贴着狭沟刮过,就是不能扁扁身子钻进来,捉住害怕它的人。刮风的夜晚,叶克朋整夜坐在石头房子里,贴着石头墙,听风寂寞吼叫的声音。周围的山都化了,淌成了水,可风却只能围着石头房子一遍遍打转,拍响每一个圆的剖面。圆石头房子在叶克朋心里,成了不被损坏的命运的象征。这样的时刻,他就往土灶膛里再添一把松柴,任狂风在外面越来越紧地绕着这枚石核打转,他自己则抱着梦的漩涡下沉,在梦里,捂暖童年的自己。
那天,我爬上屋顶,像鸟一样向下窥望。我在屋子里架着梯子,等够到最粗的梁木,再从打开的天窗中钻出屋顶,就像一把抓住天空那样。我一个人沉思默想,就像叶克朋在沉思默想。天顶窗洞敞开时,风像钻木一样往深处钻,圆石头房子发出空空的洞箫声。
遇见他建造房子的人,总能感觉到叶克朋干活时的兴奋,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儿,但石头房子终于完成后,他却好多天都沉默不语。他成了他害怕的,或者要战胜的风的一部分。他不停地盖石头房子,也许是在抵挡让童年的他心中害怕的东西。那个东西随着他的岁月一起长大,和风一样在他心里生了根。
叶克朋是不是想造一个永恒之所?我不知道,一两百年后,会不会有人像我一样打听,建造起这圆石头房子的人是谁。但它会像牧人对抗命运轮回的一个心结,图钉一样钉在风刮来的历史中。
每个人的想法集合在一起,就是人世间最大的一阵风。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