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跟着老马,登上大石头山口时,却没有等来一场大风。站在一侧的山崖上,我连风尖尖也没有摸到。风好像全都藏进了黑色的石头缝里。太阳油闪闪的,照在秃石山上,发出钢水碰溅的声音。但我似乎又隐约听到一阵风声正穿过人世而来。
老马说我一来,风就躲起来了。老马在山脚下的水库工作,常年守着山口。年轻时他就听着山口的风声,刮入他的梦中,把房屋湖水都吹得歪歪扭扭,直到刮进自己的中年。
山脚下,一条民国时挖出的壕沟,钻进山堑中。这山口曾是骇人愁人的风口,连着色皮口古战场。荒岭地下,埋着累累白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人马的嘶喊声随风送来,又随风声散去。我想,是风把一些沉重的东西刮远,好为新的生活腾出地方。从山口上往西望,能远远地看到山壑下一片浅浅的青黄色,那就是风口中的几个村庄了。本来我是来找一个人的。这个年代,谁还会关心风呢?人满耳都是人世的风声。我是被一个叫叶克朋的人盖的圆石头房子带到大石头的风里去的。
那天,当我们从大顶山中最远的夏草场出来,看见那座石头房子时,着实惊讶了一下。在这只有风声、水流声和阳光声的山谷中——我听到阳光躺倒又大步行走的声音——这座凝固在时间中的孤零零的圆石头房子,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座石头房子完全是阴性的。它就建在一条河床的边上,河床里都是巨大的石头,枯枝累累的额河杨站在更深的阴凉里。房子周身都用挑选过的石头围砌成圆形,看起来,石头应该就来自周边山上和河滩中,房子外面用掺了马鬃的黄泥抹匀加固,力求浑然一体。圆锥形的泥巴屋顶也和真正的毡房一样,上面抽出了几根青草。太阳已经把向阳的石头面和土层晒热了,只有它投下的一圈阴影,永远晒不透。
房子是空的,建造它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推开深陷在石头墙里的窄门,屋里厚实的内墙也糊上了泥巴。房顶先是用细树条搭建起来,又用大小相等的粗木头,一层层呈放射状搭成六边形,构造精巧,宛如初生。最后,只留下一个洞开的天窗,在地上投下一坨光亮。我抬头望着那顶上的光柱,体型小一些的鸟儿,都可以从中飞进来,就像自光中跌落。在石头墙上,建造者还掏出一个半米多深的洞口,这让它更加像一座石头碉堡。它和过去在牧区常见的那种用石块随便搭建的冬窝子完全不一样。那种冬窝子只给我留下了粗略的印象,眼前的石头房子则是一座结构紧密坚固的圆石头毡房。
我的手撑在被磨得光滑的洞口上,觉得住在里面的人更可能从这里进出。那肯定是一些特殊的时刻。我绕着它,前后左右地看,想要弄清建造者的意图。谁会花费这么多的时间和力气,去盖这样一座过渡性的房子呢?光是寻找、搬动和垒砌那些大小差不多的石头,就要损坏一副年轻的腰骨。何况,还要让坚硬的圆融合在一起。它就像一个古怪的念头,一个现实中不真实的存在,瞬间把世界抛向远处。
这片山谷寂无人声。原本这儿只属于山羊的蹄子和寥寥无几的牧人,还有空来空往的风。
溪流的声音已经远了,我和同伴望不见一座毡房的影儿。后来,其他人都去找水找车了,进山时约好,车在出谷的路上接我们。有一阵儿,只有我还留在原地。我感觉到了人在时间尽头的那种孤寂,正一点点逼近我。这石头房子,已经消解了方向。没有方向地被遗漏在路上,也许跟它作伴的只有风了。风不管从哪个方向刮过来,都会在它周围形成一个漩涡,并会绕着它圆滑的剖面打转。要是旋风,就会一个跟头跌在没有棱角的石头上,把自己跌出呜呜的哭声。我想,下雪的时候呢?山中的风雪总是来得很早,九月份,进山的路就常常被雪堵死。大雪是以纬度分界降落人间的,先是落在高山上,再依次落在矮一些的山丘上,最后才飘落在平原的街镇中。
听说,过去雪大的年份,这一带山里曾经留下一些吓人的坑洞,坑里埋着掉在雪窝里冻死的人。大雪往往深及马腹,冻伤人的腰腿,冻坏人的耳朵,都是常有的事儿。因为总跟风雪打交道,所以靠山的村庄不管是毡房还是平房,都是一扇门朝里,另一扇门朝外,就怕一夜醒来,雪把门砌成一堵墙,将人堵在里面出不来。
那是多么寒冷的时刻啊。人们说出的话儿,被风吹干,感觉被风雪冻硬。但也有可能,一丝微弱的火苗会被捂住,珍贵的情感在这样的时刻被封存起来。我想,那时,这石头房子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白色陨石,它沉默不语,执拗顽固,把所有秘密都关在连光和暗物质都无法影响的内部。
更让我惊讶的是,五百米外的山腰上,还有一座正在建的一模一样的石头房子。我顺着一条长满荒刺和砾石的坡道爬上去,走进它只起了半圈的墙内,把手放在被晒烫的卵石上,感到白昼正在其中滚过。接着,我把耳朵贴在最上一层的石头上,听到遥远的风声,像海浪一般,拍击着石体。
“这是叶克朋花一年半时间盖起的石头窝子。”“这种圆石头房子大风吹刮一百年也不会坏。”“他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再也不担心梦里刮风下雪了。”
我听到种种声音随风而来。我问骑毛驴进山的人,问开皮卡车出山的人,他们给我讲了发生在叶克朋五岁那年的事情。那年的秋天,正准备从大石头山里往秋草场上迁徙的叶克朋一家,遇到了一场从西面戈壁刮来的暴风。暴风是从山口刮到戈壁上的,越刮越大,如裹挟泥沙的洪水,抽得人全身生疼。天一下就黑了。他们的羊群被冲散,有几只羊被卷进了岩石里,一只驮着锅具和毡房顶架的三岁骆驼,在哀凄的叫声中,被风刮得掉下山道,摔死了。叶克朋被哥哥护在怀里,他们躬着身体,往山壁边摸索避风的地方,结果掉进了一米来深的黑暗狭沟中。一夜过去,又冷又恐惧的小叶克朋捡回了一条命,但右手却少了一根无名指,当时朝狭沟上方的那只耳朵也几乎失去了听力。
这样的经历并不是只有叶克朋遇上,风灾造成人畜伤亡是大石头村常有的事儿。但是,从那时起,叶克朋就决心要盖一座能挡百年风雪的房子。他相信自己的圆石头房子能捉住风声,并把风关在里面。我回想起那足有一米来厚的石头墙,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厚的房屋墙壁。开始我以为这么厚的墙壁是为了防狼獾、黑熊的,原来,风的寒冷在叶克朋的记忆中,比野兽的尖牙还要厉害。风声的厚度也远远超过了一个人身体中积累的岁月的厚度。
这个盖圆石头房子的人让我有些好奇,我想听他说说关于风和石头房子的事情。可我走进大石头村时,风已经停了。在这个以风著名的地方,我听不到一丝风声,太阳平静地照耀在村庄的道路上,更别说能有把大地刮黑的大风和暴风了。
几个定居后的村落都背靠着深色的山,大石头村最繁华的街道与不远处的风口平行。叶克朋不在村子里。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不清楚他此时在哪儿。他就像一股风,也许在另一个地方盖房子呢。停住的风声里,传来他们的猜测。
不久,我依然闻到了风的气息,看出风在百年中刮过这里的迹象。到处都光光整整的。通向村庄的路面和巷道上没有一粒尘土,朝西的石头护墙像剔过的牙;木桩上的木纹都向里缩,少见的几棵杨树的叶子的筋脉也都是一面粗,另一面细;院墙全都高过马头,羊圈有半场风高,牛圈有一场风厚,马厩由三场风摞起来;每家的墙垣被上一场风刮薄,又被下一场风补上;每场被风吹来的尘土都带来了上一场的重量。这一切,充满了咸涩甘苦的百感交集的气息。一百年过去了,这气息已如磐石般结实。
更深的风霜留在男人和女人的眼神中。他们的动作里有风,身体常常不自觉地前倾挡风;他们说话的声音里有风,那是一种粗砂和细沙的淘磨声;经过七八张嘴的风语,已经密不透风了。连马的长嘶都有一种金属质地,一头银须山羊在我面前跳过院墙时,叫出了咩咩的铁声。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挪动着弯腰驼背的身体走向门口时,我能听到他们骨头里的风声,像老木门被风刮开又合上的声音。风把自己藏得太深了,深得刻进了时间里。
“去年说出的话儿,总能顺着今年的某场风刮回来。”村里的老人都相信这一点。所以,当他们开口说话时,尤其是话语带着晦涩和阴晴不定的色彩时,就会停下手里正在干的活儿,头顺风偏向一边,扭着脖子,让风刮树叶一样刺拉拉把话儿带远。除非他们想把要说的话儿永远留在院墙里,才会逆着风,将手拢在嘴边,悄悄说出那句话。
这都是整日整年在风口上过日子的缘故。
但是,每年下大雪时,大石头村人都盼着风的到来,像盼着一位故人一样,而不像其他时候想要忘记风带给他们的苦头。
大雪之后,必有一场救命的风,大石头村人才能度过漫长冬季。头场雪后,在风声里睡了一夜,大石头村人带着一耳朵的尘土走出屋子,看见没膝深的雪,已经被风清清亮亮地分开了。南面的石山上,雪被吹走,露出点点硬草的虚线,这样牛羊就可以吃到救命的草了。北面的山在太阳下瓷白晃眼,冒出蒸气。一夜过去,这场风把雪都吹到山阴面去了,阴面的秋草被雪一层层盖住,保护下来。这样,牲畜在第二年雪化后,就能吃上山阴面的草,直到当年的春草长出。
别的事情都在变,一场雪,一场风,却总是如期来到大石头村。
他们的心又一次在风中安定下来,交换着喜色的眼神。这时候,老人们又会重复去年、前年、大前年说过的话儿:大石头村是个被风养活的地方。他们不怕这句话儿被风刮回来。这句话慢慢地也不再是说给自己和旁人听的,好像是说给老天和风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