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每一处“边地”都是当地人心目中的“中心地带”,正所谓是“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本期散文小辑,内蒙古的裴海霞记述荒野牧人的家族传奇,新疆的刘予儿寻访建造永恒之所的奇人,云南的李达伟在岩画上汲取向死而生的力量,甘肃的刘梅花讲述了一个浪子从冬窝子回到夏牧场的历险记,寄身武汉的千忽兰则追忆着新疆那些与自己命运相关的符号。
现推送千忽兰《命运里的符号》,以飨读者。
命运里的符号
文/千忽兰
席地
我的许多生活习惯并不来自家传。家传是日积月累、点点滴滴浸入我慧觉的知识,有多少个宁静的夜,我们促膝而坐,灯下一盏烫茶,注视一块玉,去懂它。这个和课堂可不一样,课堂则粗糙和鲁莽太多,一气呵灌下去的条条框框,有些硬性,结果千人一面,难得有智慧独立者脱颖而出。
但是我的生活习惯并不来自家传,这是值得玩味的一件事,那么它们来自哪里呢?
我是无法穿着鞋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这个在我童年、少年时代真是无法解决。我要的是穿着棉线袜子,进门就能席地而坐的方式生活。如果没有呢?我就很急躁地大哭。我是一个爱大哭的人,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的,不能够拥有适应的生活于是大哭。一个儿童其实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努力地去解决。十岁的我打来一桶水,用旧毛巾把每一间屋子的水泥地擦拭得和桌子一样干净明亮。那是一个夏天,我可以脱了鞋子走进屋子了,席地而坐,晚来风凉,枝叶窸窣,望向蓝天——没有垫子,但已经很满足了,这是我应有的家的感觉。
家人们进屋来,并不会脱去鞋子,我这个梦想往后也几乎不能实现。我当时就大哭了,为了他们踩出的脚印。他们轻轻落下脚步,吃惊于我的剧烈反应。我成为一个奇怪的小孩子——勤快,但并不懂事,而且略有神经质。
现在我明白,童年时我要的就是毡包的生活,一扇小木门,男子是要弯下腰才能进去的,脱了鞋子,上到花毡上,盘腿而坐,举一碗琥珀色的茶汤。我有很多织锦的袍子,不知道何年何月我才能拥有这样的生活,但是我预感未来的某天一定能够拥有。翅膀近日问我,你最终是要回布尔津的吧?她的问话似乎启发了我。巴拉近日对我说,我们以后要去禾木住几年。巴拉的规划也在点醒我。
在我二十岁出头刚刚参加工作时,我第一件事是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上下册的外国散文传世经典,第二件事是去大巴扎买了一块手工地毯,用去了一个月的工资。我的家传里并没有读文学书的习惯,也没有热爱地毯的偏好。如果我脚下不是踩着地毯,我就觉得生之不安。“凡地必毯”,这是清宫的规矩。我其实俭朴得很,但又奢华得紧。但谁也改变不了我。
我要的生活在我还不十分清明的时候,我常常知道我来此世已有的生活是错的。对的又能在哪里呢?错的就得丢掉,对的在将来来不来,我都得丢掉,因为我会焦躁,会大哭。为了保管好我的性命,我就出门了。所有的铁门都不要了。未来的世界里是否有毡包的柔软的老木门迎候我,我也不知道;路上的荆棘是否会杀死我,我不去想这个。
到了中年的某天,一个蒙古男人突然走进我的生命中,站在灯下扬脸对我微笑,我看着他,突然就看清楚了我的命运,那里面的符号无比清晰,不仅我信,他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