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走笔至此,正餐前的“开胃菜”终于结束,宴席开始上正菜。分为下酒十五盏: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盏,嬭房签、三脆羹;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胘;第四盏,肫掌签、鹌子羹;第五盏,肚胘脍、鸳鸯煠肚;第六盏,沙鱼脍、炒沙鱼衬汤;第七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第八盏,螃蟹酿枨、嬭房玉蕊羹;第九盏,鲜蹄子脍、南炒鳝;第十盏,洗手蟹、鯚鱼假蛤蜊;第十一盏,五珍脍、螃蟹清羹;第十二盏,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瑶;第十三盏,虾枨脍、虾鱼汤齑;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茧儿羹;第十五盏,蛤蜊生、血粉羹。
黄蓉所点的下酒菜,第一道也是花炊鹌子,与张俊家宴的正菜相同。宋代人似乎很喜欢吃鹌鹑,《东京梦华录》中有“新法鹌子羹”,南宋吴自牧的《梦粱录》有“山药鹌子”“笋焙鹌子”“蜜炙鹌子”“鹌子羹”等多种鹌鹑的做法。
黄蓉点的其他的七道菜: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虽然没有出现在上面的菜单里,但很多制作方法、原材料和名目极为相似,比如“炒”“羹”“鸳鸯”“酿”“肚”等。
野史上说宋真宗时的宰相吕蒙正每天早晨要吃鸡舌羹,每日靡费数百只鸡,黄蓉点的鸡舌羹应是出自这里。
《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当时兔肉的做法:盘兔、炒兔、葱泼兔。其中没有兔丝,不过宋代林洪的《山家清供》中有一则兔肉吃法:“遇雪天,得一兔,无庖人可制。师云:‘山间只用薄枇、酒、酱、椒料沃之。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这道菜名为“拨霞供”,做法就是将兔肉切成薄片,用酒、酱、椒料腌制以后涮锅子。黄蓉所点之菊花兔丝应与此相类,兔丝汆烫,形似菊花。
《山家清供》也记载了炙獐,将獐子肉切成大块,用盐和调料腌制后,用羊油包裹,猛火烤熟,弃羊油,食獐肉。黄蓉所谓爆獐腿,应该是这样的做法。今天厨艺中的“爆”,指的是旺火少油、快速翻炒,不过前提是你要先有一口冷锻技术成熟的薄铁锅,但这种先进的冶铁技术,当时算是军工,一般地方还真没铁锅,只有高端酒楼才可能拥有,平民家没有吃炒菜的。黄蓉点炒鸭掌,考验的不是食材和厨师手艺,反而像是酒楼的档次。
姜醋金银蹄子,姜醋是做法,金银蹄子应是火腿和新鲜肘子同烹。蹄指蹄膀,北方叫肘子。昔日名噪一时的南海十三郎,本名江誉镠,虽为粤剧编曲名家,出身却是广州世家子弟,其父江孔殷是著名美食家,侄女江献珠后来也成为美食家,她记录江家菜谱时,有一道金银肘子,主料就是火腿和肘子,颇费工夫,先煮再冲冷,再煮后去骨,将火腿酿于肘子中,叠成双层上桌。
下酒十五盏里还出现了很多“签”,这个有点费解,因这个菜品名字广泛出现在两宋的笔记中,在此后的元明的记载中难以寻觅。“签”应是一种做法,但究竟怎么做,却是众说纷纭。现在较多的一种说法认为,既然叫“签”,就和竹子有关,大概是一种竹帘。竹帘能做什么呢?那就是食物切碎卷起。大宋皇帝日常饮食记录《玉食批》中说:“以蝤蛑为签,为馄饨、为橙瓮,止取两螯。余悉弃之地,谓非贵人食。”蝤蛑就是梭子蟹,取两螯的肉可以做“签”,可想其碎。
从这里引申开去想,今天中国饮食中的豆腐皮、蛋皮、网油等,依旧还在承担这种将食物卷起,然后或炸、或蒸的工艺。我在河北昌黎吃过一道菜,名字就叫炸签子,点菜时以为是类似牙签肉的熟食,上菜后发现,做法就是将肉剁碎揉成团,然后裹上绿豆面炸制。
下酒的十五盏三十道菜上完,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接下来还有插食七种:炒白腰子、炙肚胘、炙鹌子脯、润鸡、润兔、炙炊饼、炊饼脔骨;劝酒果子库十番:砌香果子、雕花蜜煎、时新果子、独装巴榄子、咸酸蜜煎、装大金橘小橄榄、独装新椰子、四时果四色、对装拣松番葡萄、对装春藕陈公梨。另有所谓厨劝酒十味,即江鳐煠肚、江鳐生、蝤蛑签、姜醋生螺,香螺煠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牡蛎煠肚、假公权煠肚、蟑蚷煠肚。与插食一样,这些不计入正式下酒的十五盏。
插食在《东京梦华录》中提到过,是说在食物上插上鲜花、小旗子等作装饰,使得食物好看,这里的插食应该是宋代宴席上的“插食盘架”,这是一种竹编的架子,形似假山,可以盛放餐具,让宴席更加立体,形成视觉上的层次感。
这些菜品上罢,还有细罍四卓(桌),又次细罍二卓(桌):内有蜜煎、咸酸、时新、脯腊等件;对食十盏二十分:莲花鸭签、茧儿羹、三珍脍、南炒鳝、水母脍、鹌子羹、鯚鱼脍、三脆羹、洗手蟹、煠肚胘。
书说至此,张俊为宋高宗安排的这场“豪门盛宴”,终于全部上齐。宋高宗的随行人员,按照官位等级,每人各不相同,这里就不再详细列举了。
下酒、插食、厨劝酒里面的一些菜,黄蓉在张家口没有点过,但是她师父“北丐”洪七公却吃到了。在《射雕英雄传》第三十三回“来日大难”中,靖蓉二人与洪七公别后重逢,洪七公在老顽童周伯通的保护下,流连南宋皇宫数月,除了“连吃了四次鸳鸯五珍脍,算是过足了瘾,”又吃了“荔枝白腰子、鹌子羹、羊舌签、姜醋香螺、牡蛎酿羊肚……”据此看来,张俊府上的厨师与皇宫御厨擅长的菜品还是很相似的。
在这儿又不得不提一下“鸳鸯五珍脍”,因为这道菜在《射雕英雄传》中,让洪七公一直惦记。小说里说这道菜出自南宋皇宫御厨,张俊家宴正菜中也有“五珍脍”,只不过没有“鸳鸯”。这道菜因为“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成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点儿”,别地儿还吃不到。洪七公身受重伤,念念不忘的就是再吃一顿“鸳鸯五珍脍”。
鸳鸯是指使用两种主料,抑或同一主料采用两种做法,颇似今天吃鱼头,一半剁椒,一半泡椒。“脍”字现在用得很少了,我们常说“脍炙人口”,“脍”和“炙”本意就是两种烹饪方法。“脍”为切得极薄的生肉片,“炙”则是将肉用火烧,现在我们基本都称其为“烤”,但是“烤”这个汉字出现得极晚,据说乃是齐白石自创出来的字,古书里提到烤肉,只称为炙。
“脍”的吃法,主要是鱼生。西晋的季鹰先生张翰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想念的就是一盘生鱼片。北宋汴梁有金明池,每年三月三都要举办一项重要活动,称为“临水斫脍”。人们在池边举行垂钓比赛,钓上的鱼,游人要花比市面高出一倍的价钱买下,现场切片蘸吃。苏东坡笔下的诗句“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描绘的即是这样的场景。
前面说的张俊宴席正菜的第十三盏有虾枨脍,枨就是“橙”,虾肉片得极薄,挤上橙汁,这不就是今天的龙虾刺身吗?
按中国人今日的理解,吃鱼生肉生的习惯,仿佛是来自日式料理,其实不然。不只是日本,东南亚国家有很多这样的菜品,除了鱼虾蟹,泰国至今还会将新杀的野味切丝,拌上各种调料直接吃,是以我认为的“鸳鸯五珍脍”应是以两般不同蔬菜垫底,上面叠放五种不同的薄肉片,佐以料汁,算是一道生鲜。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还将《射雕英雄传》的几个电视剧版本找来看了,无一例外,剧组道具安排的都是五颜六色、腾着热气的一盆汤菜,“鸳鸯五珍脍”成了“鸳鸯五珍烩”,成了乱炖,可惜汤菜在宋代不叫“烩”,而是“羹”。
黄蓉在店里“马马虎虎”点了八个酒菜,着实吓坏了店小二,至于十二道下饭的菜和八样点心,店小二不敢再问,生怕问了自家做不出来,只管拣最好的安排。他不问,金庸也没写,不过通过张俊家宴的菜单子,大概也能想象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