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四月头儿上的事。那天我们回到郊外的房子,大概半个多月没来了。收拾院子时,突然有只黑猫从墙边的水缸里跃身跳出,奔逸而去。再看缸底,竟有一窝小猫。那口缸约八十厘米深,过冬曾用以储存苹果,底下放了个塑料盆,里面垫了块厚布。我们去年秋末开车去顺义山里游玩,路过陈各庄,就是老舍绝笔《陈各庄上养猪多》描写的地方,还在道旁果农的摊上买了不少苹果。上一次回来已把缸里的东西取出,忘了盖上盖儿了。现在小猫们挤成一团,偏处一侧,细数共有六只,尚未睁开眼睛,相互拱呀拱的,其中一只竭力要爬到别的猫上面。另一侧空着,当是母猫喂奶时置身所在。
我们尚不打算马上在此居住,不知道把这些猫怎么办,遂打电话请教朋友。朋友说,最好不要碰它们,沾了人味儿,可能会被母猫抛弃。夜里气温尚凉,不妨在旁边摆个纸箱,垫些布类,猫一家也许会搬过来。还可放置点儿猫粮,再搁盆水。另有朋友提醒,万一下雨,小猫恐在缸中无法逃生。我查天气预报,半月之内均无雨,但还是将缸挪到屋檐底下。临走前我再去看了一下。没等接近,黑暗之中那只母猫腾地窜出,后腿蹬了下缸沿,相当有力,整口缸都晃动了。我不敢更行惊扰,什么也没做就离开了。
说来还是不太放心,第二天我们又回来了。缸里已经空空如也,都搬走了。原来垫的那块布还算干净,小猫或许并非诞生于此,只是一度寄居而已。无端干扰了它们的生活,心中不免有些歉疚。朋友说,这证明人家自有能力照管一切。我说,母猫逐一叼走六只小猫,如此往返,怕是要折腾一夜。朋友说,猫有地盘意识,估摸搬得不远,一会儿就完事了。过了几天,我收到了曾建议我放纸箱的那位朋友寄来的一个折叠式露天猫屋。无奈它们一去不返。
前不久我在“抖音生活者说”直播中看到一则纪实短片,讲的是一位理工男,毕业做程序,决意离职专门救猫,“没有这个职业,咱就发明这个职业。”五年里救了两千多只濒临险境的猫。现在“猫咪消防员”真的成了一项职业,他也有了同事。很多网友都来分享自己与小动物相处的点滴,很见人类的善意。曾在我家的猫妈妈和六个幼崽生死未卜,我常常惦念不安,看了不免心生感慨。这组纪实短片的主题是“致每一个好好生活的人”。我想,好好生活,总要落实于好好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对待这个世界,包括小猫小狗之类动物在内。爱护动物的人未必有爱人之心,但虐待动物的人应该也不会好好对待人罢。
短片里“猫咪消防员”讲了一件事:最初他的救猫之举无人理解,甚至被骂哭了,“那个晚上我身边也有猫,它跑来缩到我怀里,然后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就是相互治愈罢。”我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受命 终局版》里,女主人公叶生也养了一只猫:
叶生坐在单人沙发上,那只猫走过来,一下跳到她腿上,接着就打起瞌睡,仿佛她的腿只是凳子之类的东西。叶生凑过去亲它的脸,猫的态度照样漠然,甚至不很耐烦。叶生说,有一回我妈妈的忌日,去八宝山扫墓回来,在胡同里看见这只流浪猫,就抱回来了。那会儿它还很小,走路两条后腿向外一撇一撇的。爸爸不喜欢猫,怕把他的书抓坏了,又怕咬他的花,说好第二天送给人家。那天晚上我特别孤单,这只猫忽然来到床前,蹲在那儿。我看着它,它跳到床上,动作很轻,好像尽量不吓着我,也不让我反感。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好呢,它钻进被窝,就在我身边躺下,头也枕在枕头上,一声不响地睡着了。这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当时眼泪都出来了。第二天我告诉爸爸,我要留下这只猫。爸爸说好吧,但别让它上楼。张姨把猫领到楼梯前,在它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一下。我看着很心疼,但它居然记住了,从不上楼。只是常蹲在楼梯前,歪着头望着上面。
这里小猫跳上床、睡在枕边的细节,乃是我自己从前养猫有过的经历,恰与“猫咪消防员”所述不无相合之处。那是三十多年的事,后来这只猫走失了,我很难过,从此不再养了。发现缸里有猫那晚,我倒是想过等它们稍长大些托付给谁,自家是否留下一只。我很喜欢猫,这么些年没养是担心留情,一旦丧失不忍面对。猫一家搬走后,朋友对我说,也许什么时候会看见一只老猫带着一队小猫走过花园,或者几只小猫在那儿玩耍。在我这份期待过了许久方才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