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拿出那个笔记本。一本陈旧的粉白绢面的笔记本。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随意翻了几页,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对19世纪的拉萨的描写摘录。
我说,你去过拉萨?
她说,是。我在一场疾病过后,在那里停留了两年。认识了一个男子,与他一起去墨脱。他叫纪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书信和字稿是他们的。还有一些照片也在里面。
我说,我知道墨脱。据说那是一个莲花隐藏的圣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长道路前往和迁居。
是。那条路途非常艰难。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铅笔写字。与庆昭不同的字迹一律向右边微微倾斜,使人猜测主人也许是个左撇子,并且没有学会改手写字。字里夹杂着一些小漫画插图。信纸很凌乱,有发黄的再生纸,有香烟壳背面,有电器说明书,有西餐厅推荐菜卡片……那个女子仿佛是随手拿起东西就写信。
她说,这个写信的女子叫内河。我没有见过她。她仅存活在一个男人内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无从得知。那个男人与我一边徒步跋涉在峡谷森林之中,一边检索他的回忆。我们的旅途结束,他的回忆也被清空。他替我打开一道时间的门。那趟旅行,也许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为数不多的奇迹之一。我一直相信生命是有奇迹的。它们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只分发给心有天真和勇气的人。
她把那本旧书递给我,说,这是那个男子的留下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庆昭。
你知道,我在这里几乎已经不接触外界的任何人。我和写字的人没有交往。刚好遇见你。我喜欢你。她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我,你很寡言,但是内心分明厚实。我喜欢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人。我能够分辨。
有些人即使在认识数年之后都是陌生的。彼此之间总似有一种隔膜存在,仿佛走在河的两岸,遥遥相对,不可触及。而有些人在出场的一瞬间就是靠近的。仿佛散失之后再次辨认,大脑皮层里存留的记忆,依旧数据分明,没有差错。那种近,有着温暖真实的质感。可以刚刚见到,就与之拥抱。心里有熟悉的言语,待与他诉说,又并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汇之后也是各有终点。我在拉萨邂逅善生,我与他都是晦涩内向的人。但是我们彼此确认,能够开始旅途,互相交付内心回忆。这是一种直觉。
你与他还曾见过面吗。
回到拉萨之后各奔东西。再未曾见到。与某些人的缘分,就像在夜色中开的花,不能见到阳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谢,且将永不再开花。那是属于月光和阴影的情缘。
她盘腿坐在地上的蒲草垫子上,点了一根烟。说,我和善生分开之后,决定离开已经住了两年的拉萨。旅途之后,身体因为长途跋涉,感觉有了生机。减掉体重,呼吸清澈。于是独自坐长途车出青藏公路,抵达格尔木,转车到敦煌。在那里看了一天的莫高窟。那是内河曾经想和善生一起去的地方。她一直有想与他一起旅行的愿望。
一路颠簸。在夜行的长途客车睡觉,脑子里不断浮现一去不复返的森林路途。那些漫长的几乎无法到底的路途,有时穿行在不见天日雨水浸没的昏暗森林里,有时又迷失在高山之巅白茫茫云海雾障。泥径有野生兽类的寂静足印,两旁草木留着它们皮毛的气味。即使在夏天冰雪也不融化,花儿就开放在雪中…我恍然觉得自己是个死里逃生的人,或者已经在那里死过一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重新活一遍。
在敦煌,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带有神性的古老壁画里。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第217窟。南壁的法化经变是根据《妙法莲花经》描绘,其中有一幅化城喻品,描画着山峦,瀑布,树丛,河流,丘陵。花草烂漫。一队疲惫的旅行者正在朝一座华丽的宫殿走去。其实它所要讲述的故事,是旅人的路途艰苦荒凉,备受猛兽攻击和险恶威胁。他们身心俱疲,想走退路。于是旅途的驱动者做了法术,在荒野中幻化出一座城池,让他们进去休憩,以继续前行。其实那宫殿的一侧就是陡峭高耸的悬崖,河水湍急……
房间里寂静一片,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顿住了声音,似仍停滞在面对壁画的那一刻震慑里面。然后她轻轻地说,走出了那城池,还是要继续赶路。生命就是这样充满幻觉。始终有希望。也始终无望。我突然想到,我与善生,内河,不过是路途上注定的失败者,但是我们却必须拼尽全力,走过此道。生与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人生油灯将尽,而夜色无垠。
她熄灭了烟头,默默起身离开。
第二天早上离开海东,庆昭亲手制作的早餐是红豆糯米稀饭。我非常惊喜能够吃到浙江风格的食物。吃完饭,便告辞,准备搭中午的班车去昆明,然后直接飞回北京。朋友开了车来接我,与他们挥手道别。她嘱咐,你可以环绕着洱海兜一圈再回到古城,记得留意看一路的云。把车速放慢。她站在海边房子的门口目送我,直到车子拐弯。孩子,大狗,猫围绕在脚边。这个素面朝天,布衣赤脚的女子,看起来全然云淡风清。仿佛已经忘记了她所经历过的所有的事。
我在车上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看到那里的文字:
“凌晨时分,她听到房间里细微声响。仿佛是同室的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着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房间。微光清凉,他身上的白棉衬衣在门角倏忽不见,如同飞鸟在夜空掠过的羽翼,没有留下痕迹。日玛旅馆窄小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咯作响,承受不住负担的重量。睁开眼睛,侧耳倾听。窗外有沙沙的雨声,像小时候养在硬纸盒子里的蚕,大片蠕动在桑叶上,彻夜进食。旺盛而持续的声音。雨水的声音。
她看到这个男子。他拎起背囊,俯身过来,从窗帘投射进来的天光,使房间里弥漫清冷的灰蓝色光芒。他抚摸她头顶的头发。转身离开。她仰面躺在那里,躺在这晨曦的蓝光之中,沉默地倾听他关上房间的门。走过走廊。走下楼梯。足音消失。他们在高原城市上告别,仿佛离开破碎的岛屿,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他是变身来源与另一个时空的生命。一株失踪于晚石炭世热带森林的畸羊齿植物,从岩页化石中被临摹,然后复活。细而寂静的叶尖。独立不能被参照的意志。他将在时间里失踪,杳无音讯。
她在梦中见到凌晨雨水中离开房间的男子。她再次寻觅他的踪迹。灰色败落的高层公寓楼,在空无一人的街区。房间在走廊尽头。南面是卧室。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英国风格的花朵图案墙纸,枝叶藤蔓缠饶在一起,轮廓黯淡。墙上有一扇粉漆斑驳的木门。推开它,是狭小的浴室。玻璃窗外是城市石头森林的楼群顶部,此起彼伏,仿佛即兴而岌岌可危的积木,随时都可推倒。白色窗帘被吹到了窗外,迎风飘摇。天空蓝得耀眼。一轮血红太阳闪烁出灼热毒辣的光芒。
男子全身赤裸躺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左手臂耷拉在浴缸边沿。血顺着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往地板上滴淌。开裂干燥的灰白色实木地板,吸吮这新鲜的血液,来不及渗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着他的水是暗红色的,散发出甜腻粘稠的芳香。他的头后仰靠在墙壁上,略向左倾斜。眼睛微微开启,没有任何表情。未剃除干净的胡须。黑色毛发依旧留有水迹。
她在梦中见到了他的死。仅有的一次。看到他还没有来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时地的阳光底下。整张脸正对着太阳,被阳光照耀得金黄一片。仿佛夏日田野最后一枚充沛饱满的向日葵花盘,带着它对光所有的向往和追忆。如此。寂静无声地死去……”
我知道在余下的时间里,我将会仔细阅读这本笔记。我又翻开那本《辨证法史》。封面上有四分之一的黯蓝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块,用白色细线分界。纸张在经历二十多年时间抚摸之后,干燥发黄。“按照普遍的自然规律进行的机械的发展是宇宙结构的起源……”第一章是关于伊·康德的论述。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迹和划线。其他页面还保留着空白。
书中夹着一张报纸剪贴,是西藏当地报纸一则小通讯。2007年政府将重新修建前往墨脱的公路,波密和墨脱之间很有可能会通车。不知道剪下报道并保留旧纸的人是庆昭,善生还是内河。但是这一切并不重要。与世隔绝的小村,会因为通路而繁荣和发展,被现代的文化和经济渗透,最终变得俗世热闹。而曾经穿越峡谷徒步抵达它的人们,他们的回忆,将随着生命的流逝变故而湮没。
世间也许每穿越一百年,就会有消亡和变更。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些行走者和他们的道路。包括他们的言论和作为,卑微和付出,失落和挣扎,都将在时间里如尘土般寂静。全新的世界即使面临破碎也必须要建立。就如同某天进入墨脱的小路会因为废弃而被树林藤蔓覆盖,莲花状的高山之中的村落会蜕变成繁华县城。如同某天高原再次变为海洋,山脉沉没于海底,冰雪消融,大河入海,一切消失不见。地球也最终消亡……也许只有一种存在天地之间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够永久地让人信服。愿意相信为它轮回的生命之道。这也是人所能获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
车子在狭小弯曲的山道上行驶,朋友记得庆昭告别时的嘱咐,把车子开得很慢。沿着黄昏的海边,一路看到不同形状,色泽和光亮的云。印象最深的是路过一个岛屿,看到僻静的小山村。大片绿色田野,开满金黄的油菜花。在山腰处堆积大片大片厚重的云层,太阳被遮挡,却有阳光如光柱一样倾泄下来。又粗又大的白色光柱,一束一束泄落,笼罩村庄,山峦和海面。仿佛是来自天上的路途,可以超脱人间所有的悲喜和得失而去。
我长久沉默地凝望着那些云朵,心怀感恩和谦卑。想来庆昭一定重复地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景象,但依旧每一次都被这样的美和尊严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