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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莲花

    5

    那一天做梦,我又回到海岛。他说。我看到我们在清晨醒来,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追随奇异的声音,向树林的深处走去。泥地上的羊齿植物在金色阳光之下呈现透明,能够看到绿色叶片上,遍布的分又细脉。羽状叶片边缘,有柔和的浅波形状、齿状和锯齿状……最长的叶片可抵达我们的腰部。来回摩擦,发出碎裂般细响。绮丽纷繁。浪潮般起伏。

    那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残留下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回声。看到蝴蝶。数以万计的黄色蝴蝶。覆盖松树粗壮的老树干,像毯子一样,从树顶一直蔓延铺展到泥地上。彼此拥挤在一起蠕动,沐浴阳光。有些则在溪水边上喝水。上万对翅膀一起,轻轻地互相撞击扑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光柱之中绚烂的粉末蒸腾飞舞。空气中洋溢着花朵干燥刺鼻的气味……惊心动魄。在森林中见到蝴蝶在迁徙路途中休憩。这样的事情也许一生只会遇见一次。

    她的心在十三岁那年停止了生长。沉浸于蝴蝶的邂逅奇遇,终生躲避在寂寥无人却华丽神秘的森林之中。着迷于它的幻觉。

    一只蝴蝶的生涯,从卵,到毛虫,吸取树枝的汁液和露水,长出翅膀,然后进行一千多公里的长途迁徙。在中途它们休息,寻找食物,交配,产卵,沦陷为另一种强大动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尸体被有机分解,最终渗入空气或泥土之中。在上万只蝴蝶迁徙的队伍中,死去的任何一只都迅速失去踪影。它不具备意义。它只是在获取生命的证明。

    她说,善生,这不仅仅是奇观。我们必须信任生活里最为真实的内容,而不被它的表象蒙蔽。我愿意付出代价获取这证明。即使这些代价不够理性也不会有回报。

    那年春天黄昏。他觉得困倦,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闭上眼睛想入睡。外面淅浙沥沥下起雨。渐渐雨声就变得大,似还听到雷电的声音。他迷迷糊糊,蜷缩起身体,觉得微凉却又没有力气起身去取毯子。这样半梦半醒不太舒服地睡着,突然看到她推开客厅的门,从花园外面走了进来。

    她似走了长路,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走进门来,站在光线阴暗的墙角边,长发潮湿地贴在脸上,穿着一条简单的白布裙子,是她十三岁时候经常穿的那种无领无袖的式样。赤脚,小腿上还有泥水。脸上一贯笑嘻嘻的表情,没心没肺地露出她大颗大颗的洁白牙齿,像某种幼兽。

    他坐起身来,默默看着她。他看到她内心的孩子,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穿着白裙被淋湿的女子。她似乎很疲惫,身体略显僵硬。他向她走去,看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她说,善生,看看我的背。我一路感觉很重,疼得要命。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那一年他带她去杭州的医院,曾经想过,如果她出了意外死在那里,他要把她的尸体扛回去。这一定是她想让他做的事情。他又带着她辗转在几个医院之间进行抽血化验B超检查,确定子宫之外是否还存在遗漏的受精卵。他经常独自从梦魇里醒来,看见她腹部鼓胀起来,浑身鲜血。她一味倔强地闷声不响。他只觉得自己非常疼痛。在梦里带着她四处奔跑,慌不择路,只想把她藏蔽起来。这样别人就找不到她,不会发现她。

    他曾试图回到规则和理性的一边,不愿走近她,故意装作对她视而不见,漠不关心。被禁忌的软弱和羞耻。他放逐她离开他的凡俗生活。而在内心深处,他对她的责任,息息相关,感同身受。从未结束。他始终是那个被劈了一刀只能闷头走路的人。躲无可躲。

    他解开她后背的裙子纽扣,看到她瘦而凛冽的背部,脊椎骨节清晰凸显,像啃食之后的鱼骨一样凸起。中间有一块硕大的长形囊肿高高隆起,下端边缘紧紧连接着她的皮肤。那块囊肿在滑动,颜色转变成一种充满爆裂感的深红。他伸出手轻轻触摸这块附生的肿物,柔软发烫。她因为他的触摸,身体轻轻颤抖。她说,如果有东西在,请帮我割掉它。

    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切水果用的小刀,顺着皮肤的边缘,开始切割。刀片切入的感觉很顺利,滑动顺畅。没有任何鲜血渗出。在它逐渐脱离的过程中,突然从里面伸展出一对巨大的蓝紫色的翅膀,翅膀上有华丽得令人眩晕的圆环形花纹。接着昆虫的肢体开始出现。两条深绿色的粗壮触角。狡黠的眼睛。那是她一直喜欢并且幻想得到的热带雨林中的蝴蝶。一只无比真实的绿鸟翼蝶,散发着刚刚从血肉囊块里突破出来的热乎乎的潮湿腥气。

    它脱离了她的身体,几乎在瞬间就失去了生命。啪的一声坠落在地上。如同跌至粉碎的一只玻璃空瓶,化为碎末。

    他重新帮她扣上纽扣,说,你休息一会儿吗?

    她说,不。我现在一身轻松,放了负担。我们要再见了,善生。

    他说,与你分别之后,我觉得非常孤独。仿佛一个人沉没于无垠的海底,覆盖过来的海水,堵塞住一切通道。屏住呼吸,试图存活在这个已经无人可以交会的世间。有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内河。

    她说,不要觉得失望。善生。所有的幻觉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之后,你发现自己坐在一个黑暗的牢笼里。但是一切就是如此。人生是苦痛的。我们不需要言语。行动起来。

    她清脆的语音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她微笑着站在阴影之中,等待他拥抱她。他们是彼此的一生中惟一的一个朋友。这来自漫长的缓慢而又迅疾的时间的确认。此刻他拥抱她进入他的怀里,彼此都有一种似乎重新开始的激奋。似乎漫长的生命路途伸展在前方,新事将层出不穷,无畏无惧。他们依旧是活泼新鲜的少年。生命充满诸多的可能性。没有苍老。没有软弱。

    她对他道别,转身走出客厅,离他而去。他在寒冷中惊醒过来,看到时间停留在深夜十二点四十五分。那天是七月十五日。

    6

    他睁开眼睛,清晨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晃动在脸上。难得的晴朗天气。空气新鲜而轻盈,轻轻呼吸一口,在胸腔中完全吸收渗透。他清醒过来,肌肉的酸痛完全消失,浑身活力充沛。那时天黑,并未看清楚这个小村的模样。现在只见窗外围拢层层叠叠苍绿的山峦,山顶有长年笼罩的白色云团。蓝色天空格外清透。他穿好衣服,走到了屋外。

    深夜在大雨中抵达墨脱之后,他们在当地人的引领之下,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旅馆的房间窄小肮脏,床上有散发出异味的潮湿棉被,但在山路上风雨交加地长途跋涉之后,小小蜗居也是天堂所在。擦洗掉泥水之后他们就躺下休息。终于可以暂时放下所有重负。安全抵达目的地。

    走廊里挂满昨夜换下的曾沾满泥浆的潮湿衣服、鞋袜、背囊,都已清洗洁净,晾晒在屋子外面的走廊栏杆上。她洗完衣物之后,换了件干净的刺绣上衣,在走廊外的空地上放一只小板凳,坐在上面晒太阳。她现在可以彻底裸露出受伤的脚,伤口红肿溃烂,所幸的是不再需要在泥水中浸泡。他们要在抵达的村落里停留,直到伤口愈合体力恢复再动身离开。

    她洗了头发。一头漆黑长发亮闪闪的,散发出清香。一路她都像个男子般坚韧朴素。此刻重新散发出女性的气息和光芒。

    她说,你醒了,善生。去厨房吃早饭。老板娘做了红薯稀饭。

    他坐在小木桌子旁边,看着端上来的稀饭和榨菜。她在一边看着他,轻轻地说,我刚刚问过老板娘,她说墨脱中学就在附近,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

    他说,不着急,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是索朗梅措吗。

    是。

    我刚刚已经出去逛过。大部分都是木头房子和四川人开的小店铺。村落并没有想象中的美丽,它很普通。我想美景泛指它周围的地形,及所走过的一路旅程。这也是预料之中。

    他说,这是普遍的真理。过程有时重于结局。

    我要这个结局。我着急想见到内河。善生。我开始害怕这是否是你杜撰出来的故事。我怕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说,她是存在的。我十三岁就与她结识,有生之年,她是我惟一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庆昭。

    他缓慢放松地吃完早饭,用已经能够接通信号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衬衣,对着厨房里光线阴暗的小破镜子剃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仔细地刮胡子了。洗干净脸,拿出一瓶蓝色的松木气味的爽肤水,轻轻地拍在脸颊、下巴上。他仔细地清洁和整理自己。

    她说,你见到她,会不会告诉她,为了看望她,在路上好几次差点就被泥石流砸死。

    她预料得到。他说,并且她会不以为然。

    此时门口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清瘦的藏族男子,穿着衬衣长裤,斯文的装束。轻轻叩了一下门板,说,请问是内河的朋友吗?

    他回过头去,说,是。我是她的朋友。

    他们跟随着索朗梅措,去往墨脱中学。索朗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中学的情况,说只有一百个不到的孩子,老师大概六位,要同时教好几门课程,大部分是志愿者,有些志愿者已经在墨脱停留了五六年。

    内河在这里教什么呢?她问。

    她教语文、英语和生物。给学校带来许多新的改进。让孩子们成立兴趣小组。组织运动会、联欢会。与外界出版社联络,让他们捐助图书,建立了小型图书馆。附近德兴、背崩的孩子,都会过来借书阅览。她是一个独特的老师,学识丰富,性格真诚。不仅仅是授予孩子们知识,她更愿意与他们一起相处。素朗梅措轻轻地说,无可置疑,她是一个好老师。她带来新鲜开放的气息。孩子们都很尊敬和喜欢她。

    他们已经走到学校。操场铺满沙石。这天是星期日,学生们休息,只有三三两两的孩子在里面逗留。这些长年居住在峡谷里的孩子,即使已经十二三岁,也大都光着脚。皮肤黝黑,眼睛湛亮。物质匮乏环境封闭,并未磨灭他们在大自然中自由生长起来的活泼心智。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明显来自外界的客人,试图靠近他们说话。索朗梅措没有停下脚步,飞快走在前面,径直把他们带到后院的教工宿舍。那是一排简陋平层的木头房子。他打开最后一间房子的门锁。

    从明亮阳光下陡然进入黑暗的房间,眼前几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慢慢地才恢复视力。房间逼仄阴冷。单人木板床,叠得整齐的被单。洗脸架上搁着毛巾和洗脸盆。一张破旧的木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只旧木相框。她走过去,伸手拿起那张照片。

    一个年轻女子和几个孩子站在山间的路上,是他们一路徒步过来的路途中,最为常见的山崖羊肠小道,背后层峦叠嶂。艳阳春天,女子穿着当地妇女的刺绣粗布上衣,头发编着麻花辫子,辫子上插满洁白的野山茶。黝黑,清瘦,明亮。她看着这张照片中女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蓄满眼泪即将要流下她内心全部的清凉和伤感。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光着脚,都在灿烂无比的阳光下展露笑容。这样坦然纯真的笑容,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有的质地。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内河。她的面容。这个存活在一个陌生同行男子的往事和回忆之中的女子。她真实的面容,从一张发黄的照片中闪烁出暗的光。

    她陡然放下那照片,感觉到空气里的异样。房间明显长久没有人居住,没有私人用品,没有杂物,没有温暖的人气。索朗梅措打开木箱子,拿出一只红色印花粗布的包裹。他把它放在床上解开来,里面有一只陈旧的相机、一些黑白照片、手写的稿纸及一只银镯。

    他说,一直没有新的老师支援进来,所以这个房间还是空着。我尽可能地保留它空缺,以等待你们来认领她的物品。书和大部分衣服,全部分给了孩子们。我知道这些留下来会是她的意思。他拿起那只银镯,说,出事前几天她就说镯子丢了,一直找不着。但是我后来在门槛下面的草丛里找到。

    她伸手接过那只银镯。很旧的老银,表面已有磨损,但依旧可见到繁复精细的镂刻图纹,是线条拙朴的四段花卉图,分别是荷花、兰花、梅花和桃花。背面有一个四周围了边框的汉字,是繁体的苏字。她轻声地问,出了什么事情。内河怎么了?她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不可控制。捏住手心,那里都是黏湿冰冷的汗水。

    藏族男子看着她的眼睛,说,她在一个雨天送几个孩子回家,送完之后独自回来,在路上遭遇了泥石流,被冲到山下的江里。那天是七月十五日,是晚上十点左右出的事情。尸体到现在也未找到。我曾帮她在波密寄信,知道她一直与善生联系。所以她失事之后,我写信联系了他。让他过来取走遗物。那已经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

    她转过头去看善生。他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神情平静。自进入房间之后,他未发出过声音。他抬起头,看着她,说,我说过会来看望她。这是我来墨脱惟一的目的。是我答应过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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