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场 花好月圆
1
他看到自己在幽暗细微中又回到那里。被终年潮湿浸染的森林,雾气白茫茫蔓延蒸腾。枝叶遮盖的深处,不见一丝光亮渗出。雨水落下并没有发出声音。所有声音,在产生的瞬间即已被森林的呼吸迅速而无情地吞噬。
树林中古老的冷杉和苍柏,一棵一棵寂然挺立。仿佛它们注定将以同样的姿态死去和灭绝。树干枝桠上覆盖密不透风的绿色蕨类苔藓。远处看,是毛茸茸厚实的一层绿衣。探近之后用手指触摸,能分辨出一簇一簇结构细密的小叶片。每一片都具备完整的形体,散发出呼吸以及饥饿渴望。浓密枝叶错落交织,构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宇宙。
他看到自己在滂沱雨水中行走。脚下踩过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圆形卵石,被流水浸泡。冰冷溪水灌入早已湿透的胶鞋,脚趾被浸泡得膨胀发白。山林溪泉,在雨水中增加了力度,汩汩冲刷过草丛和岩石,带走色彩斑斓的落叶和浅紫粉白的野花花瓣。迂回转折,无可抵挡,赶往前路。
走路超过七个小时后,肌肉会产生麻痹感。仿佛一只被掏空的容器。力量如同蓄存的水,一股一股地漏失。外面是雨水,里面是汗水。必须凭靠行走时带来的热量替代体温的流失。一停下来就冷得浑身颤抖。
用拐杖支撑住身体,深深呼吸。站在溪泉和石头的中央,忽然听到来自森林深处的声音。隐约起伏。是蔓延无休止的雨水洒落在密林之中的声音。是置身密实阴凉的梦魇中所发出的呼吸。是风刮过树叶彼此摩擦发出共振。无法辨认。此刻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地逼近。一阵一阵涌动。此起彼伏。辗转迂回。恐惧在胸腔中顿住,如同留在枪管中的最后一颗子弹。蓄势待发。天罗地网的气势控制,步步为营。站在那里,无法动弹。
不管是一只困兽还是一个猎人,闯入森林的心脏,就必须要与它的威严作虚弱的较量。他抵达一处也许从未有阳光照耀进来且长年浸泡在雨水之中的树林。在翻越高山峻岭之后,感受到这寂静和暗的震慑。重重包裹。仿佛是已经在窒息中死寂,不会获得任何机会的世界。而在森林的侧边,江水湍急的声音围绕在山崖之下。穿越森林,就能看到汹涌奔腾的江河。
他似乎闻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是青色山脉和盛大江河所蒸腾出来的强有力的云烟雾气。也是梦中一棵绿色羽状羊齿植物的清淡气味。他闭上眼睛,在暗中看见她丧失了容颜的脸。每次与她分开之后,他都记不清楚她清晰的样子。不管这分别,是一个晚上、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他无法保全她在他内心留下的轮廓和印记。
但是此刻。他看到她在时间中停止了生长的面容,像发黄的粉白梨花花瓣,被风吹落,飘洒在整片山谷里,已经死去,依旧带着深不可测的回忆。冰凉雨水顺着他的眼睛,流过整张脸庞。在这寒冷以及孤立无援的处境之中。记忆来自脊椎某处负担着的一道被劈开的深重刀伤。他清晰地知道这疼痛来源于第几处骨节,手指触摸到凸起处便可以顺沿而上。他记得它,并且把它背负身上。这就是他记忆的模式。
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重新出现。
2
他把她抱出了医院。在车上她从癫狂状态中清醒。哭泣和叫嚎耗费太多体力,整个人虚软无力。眼睛红肿,嗓子嘶哑,不能说话。他带她回自己的新居。他的母亲在房间里看书,关闭着房门。他们悄悄经过客厅,直接进了他的房间。她不敢与他母亲打招呼。她知道他的母亲一直不喜欢她,因此在他母亲面前总是自卑,不自觉就选择躲避。
她在他房间的床边坐下来。轻轻地说,我饿了。善生。请不要开灯。他们都没有吃过晚饭。他起身走到客厅,看到桌子上有母亲放着的两碗香菇鸡汤面,倒扣着碗盖保温,想来是已经知道他与她去了医院的消息,做好面条特意等着他们回来吃。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已经对这个命途坎坷的女孩子有所怜悯,不再如以前刻薄。
他端进房间,把面条给她。她在昏暗阴影中,大口吃完。她的确是饿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最终还是学会了自保,食物能够抵挡内心痛楚。她的神情已经冷静下来。
对不起,善生。她镇定地开口。我总是让你为难。其实我对他早已没有了爱,也没有任何恨意。在医院里,只是看到过去的自己,沦陷于卑微苦难的青春,无能为力,内心有怜悯。我与他彼时不过是一对无能为力的男女。年少一段感情,要花那么长久的时间,才能尝试鼓足勇气,替对方设身处地,并理解他。这样才能熄灭仇恨,用余下的时间一点一点修复和建设对爱的信任与信念。虽然这一切至为艰难。
我知道。内河。我知道你的困难。他听到自己的嘴唇发出艰涩的应对。应对这沉痛而真实的坦白。
他曾经对我说过那么多话。他说,某天,我们如果有翅膀,得以飞过世间的上空,只为俯视它们如何被摧毁成灰。他说,你原本就不属于它。你来到这里过路,不符合它的规则。你带走了我,我因此得以超越自己的重量,跟着你走。半途摔折下来的时候,我看见自己老了……我记得的都是一些细微的事,那些剩余下来的温热灰烬。有些回忆要竭力记得,有些回忆要快速遗忘。我们最后所得的全部还给了时间。
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说过的一切语言。他带给我的事,不管是趋向我,还是离弃我,都是真实的感情。感情正因为真实而软弱矛盾,带着罪恶,需要时间做最终审判。
我为他在青冈住了一年多,没有考入大学,被迫背井离乡。而这所有的事情,现在看来,稀松平常,根本不值得一提。我早已经决定遗忘他,只在心里留下一份感激。给过我感情的人,我都要感激他们。这么多年,在外面东走西走,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忘记他。他不但老了,已经死了。我将来也会死。
这是多么虚无的一件事情。善生。我们的挣扎意义何在。
她躺下来开始入睡。说了太多的话,觉得困倦。衣服未脱,躺在他的床上睡足了一个下午。他坐在床边椅子上,也不做什么事,只是看着窗边暮色黯淡,渐渐被浓郁清凉的夜色包裹。房间里已经一片漆黑。他依旧没有开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过来。轻轻说,善生,我要喝水。
他在暗中倒了一杯凉水,递到她的面前。他说,我离婚了。内河。两个孩子跟着荷年走。我辞掉了工作。
她点头,并不觉得惊诧。说,在对待婚姻的态度上,我们也许是相似的。因为独立而强大的精神系统,所以决定一些事情的时候,很少顾虑到身边其他人的感受。其实是在伤害他们。我恐怕以后很难再有婚姻,也不想轻易再做尝试。但是你不同。善生。你一直比我更为孤独。你还会再次结婚。
她坐起来梳头。用木梳子把头发梳顺,编成麻花辫子,一边说,我有好几次梦见自己又回到儒雅。想起在清明节时吃一种糕点,叫青团。是糯米磨成粉做的团子,用植物叶子汁液上的绿色。大年初一吃汤团,也是糯米粉做的,用猪油白糖芝麻做馅子,非常甜。还有年糕,裹上成菜或白糖就可以直接吃。从小吃这样的食物长大。在生病或不舒服的时候,想吃一碗热烫甜糯的豆沙圆子,要的就是糯米粉落在胃里舒适温暖的感觉。但是离开家乡之后,很难找到。
台风天气。石板路都被海水淹没,到处漂浮着木盆、粮食、树枝和衣服。走在变成了汪洋大海的街道上,涉水嬉戏,多么快乐。为何童年过去得如此迅疾,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在外面走东走西,不知道有多想念家乡的台风、海鲜、蔷薇和栀子花,还有空气中的海水气味。真是恍然如梦。一下子就过去将近二十年。
他说,还是可以回去看看的。村庄还在。
不。那里该有很多变化。值得留恋的老街老宅都快被拆光了,都是新造起来的水泥房子。不必让自己失望。我知道故乡是一个人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它只能留在记忆里面。
你在西藏太危险。你的生活不可能一直这样一站一站地往下走。
那该如何呢。在城市里获取一席之地营营役役地终老吗,和人群一起在城市里虚妄地生活着,朝生暮死,不知所终……像一块没有任何知觉的肉。肉身的轮回沉沦是没有止境的。善生。貌似坚定的表象之下,只是幻觉。每个人在自己特定制造的愿意进入的幻觉中生活。而能够真正指导和支撑我们生活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在旅途中,廉价旅馆的一张床位的价钱不到十块钱。一双价值二千块钱的意大利鞋子,可以交掉旅馆四五个月的房租。而后者不过是为了让你穿上几小时,吸引视线满足虚荣。某一天,你发现一双五块钱的麻编人字拖鞋就可以打发掉整个夏天。我有一年多没有任何化妆,不购置昂贵衣服。城市的消费怪圈和物质信念失去作用。所谓的奢侈品、高级品牌、时尚……它们使人们信奉形式和虚荣,充满进入上流社会的臆想。安享太平盛世。追求一只名牌包一辆名车使你疲于奔命。离开城市之后,你会发现它的畸形和假象,对人的智力是一种侮辱。
我一直脱离于社会与政治的主流之外,不看报纸电视新闻不参与体制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组织没有家庭,情感关系很少接近没有,只有一些貌似稳定但只能用利益联结的合作关系。我试图做一个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的人,但最终发现那只能对个人内心产生作用。我还是必须要与世间产生联系。不能封闭自己。更不能选择在城市里封闭自己。
我已决定在墨脱中学教孩子们英语和语文一年。索朗梅措是达木乡的英语教师,他与墨脱的教育局熟悉,故可以让我留下。这次他担任地理杂志社进墨脱做专题的翻译,一路给了我们很多帮助。编辑和摄影师们都已离开。我喜欢那里。要再回去。
进入墨脱你能获得意义吗……那不过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
她说,很多事情,必须要在亲身经历和体验它的多样性之后,再去确定它的惟一性。我要一些简单和重要的东西。尝试为身边的人服务,放低自己,有所付出。也许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滴水之力,对身边的世间推进并不大,这个世界将依旧由权力和欲望来颠覆。但我成全自己所感受到的指引。这仅是属于我自己的微小而真实的信念。你明白我吗,善生……我不准备回来。以后会怎样,我也不想有计划。我只知道,我需要行动。
想起这么多年来累积的阴影,从来不存在的家庭,失败的初恋,曾被送进精神病院,我一直是个自尊微薄的女子,强烈地需要来自他人的认证:他们爱我,我才能爱自己。就像一个人不喜欢自己天生残疾的手,要砍掉它,一次又一次地折损自己,但却依旧长不出一只能够获得认同的手。一直在失望。我终于发现这不是用来寻求爱的方式。这一切注定都是幻象,即使抓在手里,连绵起伏,乐此不疲,筋疲力尽。但始终不会带来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