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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莲花

    7

    这一天的目的地拉格,是穿出山下森林之后,在泥浆山路旁边搭起来的几座棚子。房间是用粗坯木条拼起来的简易木板棚,铺两张光秃秃的窄小床板,上面扔着一条肮脏潮湿的被单。房顶上裹着塑料布。一对四川夫妇经营着这个简陋的小旅馆,给过往的背夫们落脚。此时是下午三点多。他们已在滂沱大雨中走了六个小时。

    换了干净衣服。在柴房里点燃木柴,烧起一堆火。要把湿透的胶鞋、外套、衬衣、背囊全部烤干。否则明天上路的时候,身上的行李将重量倍增。她湿湿的黑发松散下来,垂在胸前,穿一件大大的白色棉恤,俯下身拨火。不自知露出裸露肌肤。没有穿束胸衣。形状美好的胸部,呈现出坦诚无邪的自然,仿佛那并不是被她自己所忽略和过滤的肉体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静默。

    她就着火苗点燃了香烟,一边抽烟,一边在柴堆上铺开湿衣服。干柴被雨水湿气浸染,不够干燥,冒出浓浓黑烟,非常呛人。坐久了,眼睛刺痛,流泪不止。你去休息。善生。这里我来管。睡觉之前,争取把衣服都烤干。她用一件衬衣堵住自己的口鼻,一边把光脚放在火堆旁边的泥砖上。砖块传递出来的炙热能量渗透脚底的皮肤,她发出愉悦的呻吟,轻轻说,真舒服啊。以后这脚就会慢慢走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她完全能够苦中作乐,又懂得照顾他人。稀少而珍贵的品质,在旅途中日益表现得明显。他站起来说,那我去休息一下。谢谢你,庆昭。

    小房间的木板床上已经铺开的蓝色羽绒睡袋,散发着依旧簇新的气味。他转过脸凝望木窗之外的天空。阴沉雨天。苍翠莽远的峡谷层层云雾缭绕,神秘的地图已经铺展。山峦中披挂下来一道一道白色的瀑布。如此美景,映衬着他们处境的窘迫和狼狈。烂泥沼泽路延伸向不知道尽头的远处,灌木丛密密麻麻。木屋被阴冷的空气包裹。一整天与风雨大作的多雄拉搏斗后的身体,感觉非常疲惫。不能用热水畅快地洗澡。没有舒适温暖的床铺。只有强忍着疲惫和不适,在床上暂时闭起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她手持着一根点燃的蜡烛在轻轻唤他。善生,善生。起来吃晚饭。她的脸低俯下来,就着跳动火焰在暗中看着他。夜色中的木头棚子,响彻雨声。他突然内心惘然,不知道在何时何地。她轻声说,吃完晚饭再睡吧。她把他已经烤干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他的床尾处。外面天色已经一片漆黑。

    厨房木桌子上点着白色蜡烛。有热的食物:卷心菜、腊肉炒辣椒、鸡蛋汤以及一大盆白米饭。她说,我们得吃光所有的东西,这里的饭菜价格太贵。店主是一对四川夫妇。皮肤黝黑的老板娘热心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是考察队的吗?

    她说,不。我们只是想进来看看。

    看看?这里很危险哪……妇人显然很难理解这种行为。当地人进出峡谷是为了背运货物来谋生。一对来自城市的男女,却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进入峡谷。她也觉得很难对老板娘解说清楚,只是笑笑,拿起墙角一只旧塑料盆。它一定曾被无数个经过这里的背夫使用过,她顾不上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倒上一盆热水,把脚泡进去。她看起来怡然自得。她能够把发生过的和尚未发生的事情,全部抛在脑后。

    他在临睡之前,看到她从背囊里找出一只开口的搪瓷盆,往里面倒满热水。她的神情略有犹豫,说,你去门外站一会儿。我要处理一点事情,一会儿就好。

    他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传出水声搅动的声音。门打开之后,他看到泥地上略有一些水迹。她把一个装着废弃纸巾的塑料袋子拿出来,扎紧后放在门边上。她说,我在清洗身体,善生。我来了月经。

    他一时有些发愣,说,这样的话,走长路和爬山会对身体不妥当。

    在拉萨我一直希望它能够来完结束,但偏偏迟来。也不能因为它就在原地停留。恐怕拖延了,路上的地势会变化得很快。雨水这样大,很容易加剧塌方。

    如果身体不舒服,还是先不要赶路。

    不用。我的身体耐力很强,恐怕别人觉得难以忍受的,我还是可以继续抵抗。没问题,善生。她安慰他。我们会如期抵达墨脱。幸好带了这水盆和消毒湿纸巾过来。有热水清洗干净,就很好。

    明天从拉格到汗密的路程,会比今天长。天一发亮,就要起来赶路。他说。

    她坐在床头,就着烛火,用木梳慢慢地梳透一头黑亮的长发。她说,我以前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年给自己重新列一张单子,写上死去之前要做完的事情。一条一条地列下来。经常会发现,自己想做的还没有做到的事情,总是有那么多。

    会有重复的吗?

    有。比如想给多年失去联络的童年好朋友写封信,想有一个孩子……我发现最终渴望解决的都是一些基础问题。它们朴素、平实,却总是被忽略。也许生活被剥掉层层假想和幻觉之后,就是那么简单。

    内河知道你要过去看望她吗?

    她应该知道。

    我从未尝试过与另外一个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爱人、朋友、同事或者伙伴。无法相信能够与别人保持这样长久的关系。现在的关系都是快速充饥,大家只能吃快餐,没有耐心等着大餐一道一道上菜。如何探测彼此心意,并确定他一直在此地等候。这需要太漫长的时间来检验。

    我把蜡烛吹灭吧。她说。她探过身体,轻轻地把那一缕在风中摇摆不定的火焰吹熄。空气里有烛芯燃烧之后的焦味。夜色漆黑。山崖上的瀑布,巨大轰鸣声无法停息,仿佛就在后脑勺处回响。外面又开始下起大雨。雨水敲打在包裹塑料布的屋顶上,如同无数颗珠子在不断来回泻落碰撞。炒豆一样的喧嚣。它将不会休止。会下足一天一夜。会每一天都下。

    8

    她说,我六岁的时候,在一户郊外人家里寄养。就读的学校是设置在附近废弃祠堂里的小学。寄养家庭,有两个女儿。其中的一个小女儿,比我大三岁,童年贪玩,被轧稻机削去左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我们两个人晚上睡在一起。她喜欢让我抚摸左臂皮肉愈合之后的部位。

    没有小臂,没有手。从肩部拖延下来的残臂,像一段被砍去巨大花冠之后的向日葵粗枝,孤立无援。我用手指轻轻包裹和摩擦那一处圆形愈合创面。她侧过脸去不露声色,发出如同呻吟的呼吸。仿佛这抚摸在彻底抹去曾经两臂健全的记忆。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焦躁爆发,开始与我激烈争吵,并扭打在一起。

    有一次追赶到楼梯口,她的身体不能控制平衡,从楼梯上直摔下去,跌落在楼梯底处的木地板上。残臂软绵绵地耷拉着,没有受到任何损伤,与她用力支撑的右手及被擦破出血的右臂形成鲜明对比。我看着她的手臂,觉得害怕。跨过她的身体,打开门,飞快跑了出去。用力抡动双臂,感觉自己跑得多么坚定有力。就像一只鸟儿一样,马上就要飞起来。

    她说,后来我知道,必须接受生命里注定残缺和难以如愿的部分。要接受那些被禁忌的不能见到光明的东西。

    他说,十二岁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在巷子里邂逅一只被丢弃的狸猫。它很小,虎斑纹绿眼睛。见到我之后,一直轻声叫唤跟随在身后。于是我决定抱它回家。藏在房间里。喂它稀饭和鱼肉。蹲在旁边观望它进食和睡眠,让它沙沙的舌头舔我的手心,感到微痒和柔情,甚至遗忘了功课。晚上抱着它睡觉,这团温热的肉体蠕动着,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如此痴迷而鬼魅的感情,是不曾感受过的温柔欣喜。一直自闭的世界,为此而露出破绽。

    三天后午睡过头,着急赶去学校上课,忘记把放着小猫的纸盒子塞入床底。没有关上房门。路上突然警觉,已没有时间回头去找。心神不宁地挨过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就飞快往家里赶。在路上,跑得那么快,心脏疼痛得就要跳出喉咙。打开门,看到母亲坐在书桌边备课,抬起头平静地询问,你满头大汗跑回来干什么?我看到房间的门关着,知道小猫一定已被母亲送走。伤心欲绝。在那里站着哭出声来。

    母亲不喜欢我哭,霍然站起来,把手里的书用力扔向墙角,撞到橱柜发出巨响,大声斥责我,善生,你玩物丧志,真让我失望。忘记这件事情。你给我回去上课。我转身出了门。那是夏天的午后,太阳热辣辣的,我一边哭一边走着回学校,泪流满面,抬不起眼睛,只觉得内心无比羞愧,如此软弱……我后来再不曾养过任何小动物。认定自己不再喜欢它们。不再对它们有任何感情。

    在这个世间,有一些无法抵达的地方。无法靠近的人。无法完成的事情。无法占有的感情。无法修复的缺陷。

    她因为疲累,已经在床上发出均匀呼吸,在黑暗中入睡。一如既往的酣畅睡眠。是婴儿一样的睡眠。快速,深沉而甜美。因为白日的长途跋涉,体力消耗极大,她放弃了睡前阅读的习惯。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费心。她比他有着更为坦然的心态。他有对明日路程的隐约担忧,脑子里还是很清醒,只感觉到腿部肌肉的酸胀疲累。需要时间适应。也许耐力在之后的漫长路途中会慢慢发挥出来。

    高山上隆隆的瀑布轰响不绝于耳,声势惊人,床板都似在微微颤动。漆黑深夜大雨瓢泼而下。明天能够晴朗的可能性接近为零。雨季果然并未结束。而绵延无休的雨水只会使他们的路途增加更多不能预知的危险。但是一切只能顺其自然。

    这里已经属于与世隔绝的地界。什么都没有了。高楼大厦、汽车、行人、咖啡店、百货公司、美食锦衣、报纸、电台、戏剧、新闻……所有生活的附加产物消失无踪迹。只剩下可以栖息的住所,食物、火堆以及陪伴在身边的惟一一个旅伴。他们在峡谷之中见不到其他的外来者,除了当地的背夫。支撑下来的,只有单纯的目标:向前。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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