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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他带着母亲欢天喜地地装备好的行囊,胸口口袋里揣着一张入学通知书,坐上开往遥远北方的长途火车。那列火车在由南往北的原野上奔驰了三天三夜。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成绩,得以换来进入北京的资格。野心勃勃的人如过河之鲫一样汇集于那个城市。它将是他的营地和战场,是他过渡的桥,越过困守的河流,是对岸的大路,去往心中的广袤疆域。
终于离开。彻底厌倦家乡,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它。逃离琐碎庸碌的生活表面,逃离狭小逼仄和人影憧憧,逃离南方的梅雨和酷暑,逃离在此发生的十八年的压抑生活。逃离它。不惜一切代价。
我看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并在老去的男子。他说。年少时,他被母亲逼迫用成年男人的标准面对现实,直接丧失青春期,做一个想象中的父性男子。童年以及少年被搁置,缺少应有的自得其乐。他站在岸边,观望生命的渡河,从明的此岸,过到暗的对岸。此间缺少至亲给予的解释说明。他所需索的合理性,在时间中承转起合。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漫长成长。
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北方城市里,得以断绝一切历史。无须也不会告知任何人关于自己的过去。做一个删除过往空白全新的男子,这是他的期求。个人风格更为明显。短发,平素只穿白色或深蓝色的衬衣,洗旧的布裤。一双球鞋。身形并不似北方男子高大,但轮廓鲜明冷淡。浓黑眼睫低垂下来,似有千言万语。来自江南小城的纪善生,在校园里是出色的男生。寡言却卓尔不群的男子。
深夜独自出去长跑,围绕着大操场跑上四五圈。他把注意力关注在自己的身体上。他一直觉得是恋慕自己的。对他人很淡漠,也无任何兴趣和重视。依旧喜欢阅读。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春天,图书馆窗外古老的泡桐,开出紫色硕大花朵,一朵一朵,在空气中钝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却又在飞快地流逝,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大学四年,没有任何感情经历。身边同学不免有猜测疑惑,不知他是否在心理生理或性向上有难言之隐。但一切猜想,因为他的端然,最后不免自惭形秽。他的价值观自成一个体系,逾越这个世间有几寸的距离,足够他不在乎身边任何旁人的感受。不介意他们如何观望、亲近或疏远。
更频繁地收到同系或外系女生的情书。一封一封的信。夹在他的课本里,出现在他的课桌里,甚至上体育课的时候,外套脱在一边,再穿上的时候,衣服袋子里已被装入了信。他不闻不问,完全置身事外。有胆色略壮的女生,写了信不见回音,就直接在他宿舍楼下面堵他。而这往往会成为围观同学的笑柄和趣闻。
比如能歌善舞的系花,仗着一直被男生宠爱,站在他宿舍门口直接询问,善生,周五能不能请你一起看电影?善生温和地回应她,我没有空。女生紧逼不舍,那周六日呢?没空。周一呢?没空。那你哪天有空?一直都会没空。背后的男生早就笑翻了天。他的神情却看起来相当无辜,似乎并不觉得这些话是一种推搪。他不在乎这样会伤一个漂亮女孩的心。
有很多女子迷恋过我。他说。她们像皎洁的山茶绽放在我的面前。穿着各色精心剪裁的裙子,高跟鞋使她们走路的姿态摇曳多姿。丝缎般的肌肤,头发间散发出来的香气,面容、手、脖子、肩、锁骨、胸部、臀部、腰肢、腿、脚趾……闪烁明亮的光泽。可是我对她们的身体和心不抱好奇和憧憬。不想让她们靠近。不发生精神和情感上的关联。不让自己依赖和信任她们。
在少年时,他曾经控制自己内心的爱欲,如同一株收紧了花蕾的树,闷声地往上伸展,积蓄力量。即使觉得压抑,也不愿意轻易释放它。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任何一个人。他甚至还没有试图握过一个与之恋爱的女孩子的柔软双手,就被迫面对情欲的真相:一个流产女子的器官。血肉模糊。血散发热辣气味。子宫里被刮除的组织,无法获得生存机会的受精卵。她赤裸残损的身体。
他被迫在瞬间被提拔成一个成熟男子。看到来自一个女性的身体的恶。年少时的遭遇,没有丝毫抵抗之力,粗暴地剥夺了他的童贞。直到二十四岁他才发生第一次性关系。荷年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如此保守。未曾识别爱欲欢愉的表象,却被迫进入它黑暗沉痛的内心。他似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会被迷惑引诱。他根本不爱惜她们。他对她们没有怜悯。
4
没有怜悯。是的。他的怜悯是被扭曲挤压成小小的火种,隐藏的黑暗团块。他感觉不到也捕捉不到它。他用尽了它,知道不会带来拯救。怜悯不能填补任何损伤。他说。有些人的生命若发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门被永久地关闭。这就是损伤。
他看见穿着肥大的医院白色病号服的她,畏缩地低头走路,光着脚。善生。善生。她在会见室玻璃窗后面见到他,眼睛里露出欣喜的光泽,一闪而过。她的声音因为长久封闭生活的压抑,轻而微弱。身边坐着一排目光呆滞、神情僵硬的病人。这些有精神疾患的病人,将长久地停留在各自的黑色洞穴之中。
那一年她在青冈医院。上学时,同学最爱以青冈医院互相恐吓取笑,因为精神病患者始终是恐惧的载体,意味着突然而至的疯狂和不可控,也许还会有人身攻击。她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十八岁,是在此地度过。
她出事之后就被沉落。经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不洗脸梳头,任何事情都不想做。沉默,或者无缘故地哭泣,哭得全身颤抖直到昏厥过去。失眠。举止动作僵硬,眼神发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被送进医院强制治疗。服用药物,做心理辅助指导。
她身边的那些同龄人,已纷纷考上大学,争先恐后,奔赴前往。在不见天日的幽闭日子里她以阅读度日。他一直送书给她。读完一批再换一批。她恢复得还算顺利。
他在临行之前最后一次去看望她。他们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夏末,花园里的蔷薇和月季即将开败,泥地上都是枯萎发黄的粉色花瓣。她给他看医院里的时间表。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接受检查,七点半早餐,中午十一点半午餐,一点半午睡,五点半晚餐,七点加餐,九点上床。要吞服护士送来的大把药丸,接受注射、检查、化验。
她说,我现在和农民一样早睡早起,随太阳出落而作息。这里的生活很规律。有时候半夜醒来,偶尔听到走廊其他房间里,有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余音回绕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才能控制自己不至于彻底沦陷下去。停留在这里的,都是无力自拔的人。我必须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生。
他看到她手背上被输液针头扎得发硬的蓝色静脉,粗大地挺起来。手腕上有伤疤,是刀片自残后留下的痕迹。新鲜的一道伤口裹着纱布,渗出血凝固之后的黑色痕迹。因为吃激素类药物,副作用明显,以前瘦削清秀的睑鼓胀起来,身形也显臃肿。一头黑发旺盛地生长,因没有经常清洗,显得油腻邋遢。脸色苍白,皮肤上生出粉刺。她仿佛被突然抛进一个装满了消毒热水的大木桶里,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灵气和活力。整个人呆滞而无力。
她说,刚刚外逃回来的时候,我做梦,经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门就是桃花树和流淌着河水的田野。半夜惊醒,看到窗外路灯投射的光影打在墙壁上,影影绰绰,仿佛是屋外桃花开得花枝繁盛,以为依旧停留在苏州小镇。但那不过是对门的杂物轮廓。
是我对他说,带我走吧。把我带走。我们要远走高飞。离开,离开一切束缚的人和事,离开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并不爱他们。他谁都不爱。他只爱自己。我让他更爱自己。我与他要离开规则,离开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光带出来的钱。住在一起,隔绝在孤岛上。没有任何朋友,没有外界的消息。每天两个人相守,除了做爱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后变成一只坠入陷阱的困兽,睡觉都会发出呻吟。
一个月后,他开始动手打我,打完之后,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裙子忏悔。他经常半夜惊醒,抱住我泪流满面不能自制。他说,他爱我,因为我点燃了他内心的火焰,但是现在他只是恨我,因为那些灼伤的火焰,早已被现实的失望扑灭,只是再次毁灭他的生活。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后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别。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见。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邻居用手抓砖头砸我。我只想问问他,为何他突然如此决绝。我执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见到他,想让他亲口对我说话。我曾经不让自己面对现实:我们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晚春一定会凋谢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劳无功。最终走投无路。再无生还的机会。
我终于能够对你说起这件事情。我无法对任何一个人提起。我不信任他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不愿意他们给我任何误解或粗暴的评判。在我被送进医院之后的某一天,我醒过来,忘记了他的名字。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起来。我还记得那些事情,却想不起那个人了。也许我的记忆在自动清除对一个人的回忆。他已经彻底走出我的生命。
现在我感觉到了遗忘。我的前半生仿佛已经结束了,后半生却还未开始,现在只是一个被虚设的时段。我被停滞了。这一段时间无法被逾越。我只能度完它。
她对着他,轻轻微笑,善生,你恨我吗。
他的眼睛慢慢蓄住泪水,说,不要着急,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最糟糕最困难最危险的,都已经过去了。一切只会慢慢好起来。我给你带来一箱书。一些七十年代的欧洲小说,哲学心理学艺术方面的书,中国古代笔记和唱本……你可以看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在写诗和画画。我要做这些事情,它们让我保持头脑清醒……她微微惘然地抬起头看他,对他微笑。因为保留着强迫症一样的高强度阅读,她的眼神依旧显得清澈,恍若没有成年的孩子。她说,你要走了。你终于离开这里。等我病好了,我也会离开。我会去看望你。
他犹豫不决地看着她。自从经历过那些事情之后,他已经不再碰触她的肌肤,总是与她保持空间上的距离。他看到她就是看到自己。他们被彼此孤立。充满禁忌,心怀怜悯。但她依旧是他惟一的朋友。他们所共有的逃逸和损伤的少年生活。彼此的核对者。
他没有伸出手去拥抱她,起身与她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