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拉萨到林芝八一镇。四百二十多公里。将近八个小时的路途。劳累的一天,一整天都消耗在车上。黄昏时分,他们抵达,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住下。放下行囊,先去办理边防通行证的申请。墨脱靠近印度边境。拿到证件,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去派乡。
他在卫生间里剃须,用冷水把脸冲洗干净,对着镜子,轻轻拍上一层带着青草香味的爽肤水。这是十年高级管理层职业生涯保留下来的习惯。很多生活细节最后会被定型成习惯。一个经常需要谈判、开会、交际应酬的男人,必须护理好自己的脸面。他对着镜子,换了一件白色棉衬衣,对着肩膀上方的空气稍微喷出一点古龙水,然后拿上外套,走出房间。
她洗了头发,点着一根烟,站在走廊里等他。穿着一件埃及蓝深绿芍药花图案的棉上衣,宽大的印度麻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戴着银耳环。她的装束一直像个东南亚风格的乡下女子。素面朝天,从不化妆和保养。她说,今天是中秋节,我们去四川小餐馆吃一顿饺子。
他们要了半斤四川老板娘亲手制作的饺子、清炒蔬菜和一份熏肠,还有一小瓶白酒。狭小的餐馆灯火昏暗,高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正播放一部粗劣过时的港台剧,声音喧扰嘈杂。做完饺子之后,老板和伙计也都开始坐在凳子上看电视。大狗在门口徘徊。晚上的天气阴凉,云层浓重。林芝地区是多雨的,和拉萨的干燥不同。云朵笼罩了月亮,并不能看得分明。
她说,其实我根本不注重节日。几乎从不过生日。经常会忘记日期,不知道几月几日星期几,因为从不戴手表。但这是一个需要分享的节日的夜晚。因为这是我们流连在干净繁华的人群聚集地的最后一晚。
从明天起,他们就要正式踏上进入大峡谷的路线。进入原始森林无人区,就意味着再也不会有带着卫生间的舒服旅馆房间、食物储备丰富且口味精致的餐馆、热闹的人群和便利的交通工具……所有即刻可用货币交换的物质资源。没有信息、商业、娱乐、偶像、新闻、时尚、经济、政治……所有现代社会派生出来的产物。
她对他举起杯子,说,为古老的森林干杯。
一个用白酒和饺子庆祝的中秋节。两个人吃完饭,在微凉的细雨中走到街上。在沿街一个简陋的桌球店里,他们打了几个回合。没有遇见任何旅客。店里冷清开敞,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淡白日光灯。她俯下身体击球的动作利落干脆,把色球砰然有声地打入洞中。
此时窗外的雨变大,已经哗然有声。他们并未对彼此就雨水发表更多想法。九月末已经处在墨脱雨季的末期,它即将结束。但也有可能会延后。持续的大雨会造成山体崩塌。滑坡、泥石流,将使峡谷中那些惟一的徒步小路因这些变化而消失。他们心里明白,但不想交流这些会带来负面想象的事情。
她支起身来,看着窗外的滂沱雨水,点燃了一根香烟,说,这是我在西藏这么久,第一次亲眼看到大雨。我们可以跑着回旅馆。
10
她说,善生,我觉得自己心智日益丰盛,点滴细微事物都会动心动容,心里充满激荡,却又觉得心之所至,如同陷入黑暗牢狱,无法动弹,感觉窒息。觉得自己在损耗生命。
她说,善生,我追寻感情。我渴望得到感情。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待这个世间。
她所看到的男子,不过是与她一起搭上轮渡的过客,夜色中面目不清。她孤身出航,认定这是他们彼此约定的旅程。他俯下身来看她所画的小幅油画。他是她所报名参加的美术辅导课的老师。她没有做实景练习,画的是她想象中的海:用蓝色颜料涂抹出来的波浪掺杂了深紫的泡沫。太阳是明黄色的圆球,没有光泽。在炎热中扭曲和颤动的空气。它们被一根一根地画上起伏的线条。
他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似乎被这浓烈的画面轻轻击中。他说,你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
是。他的画有一种儿童画的特征。
在艺术的领域里,创作者跨越一定境界之后,风格会回复简单拙朴。准确的东西,一定是简洁的。他说。
他经常穿一件白色衬衣,袖子松松挽着,不修边幅。头发油腻而邋遢。她为他俯身下来的尊重所吸引。听着他的脚步慢慢走过身边。教室里的木地板陈旧,发出咯咯的轻声裂响。空气中充盈着成年男子的温度和剃须水的气味。
如果有悲剧,那一定是建立在各自崩塌的废墟之上。他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已婚男子。美术学院毕业之后,回到小城市担任教职。微薄薪水使家庭经济总是捉襟见肘,争执不断。妻子性格迟钝,少有言语,下岗已经很长时间。结婚十四年,有两个孩子。十二岁的女孩和五岁的男孩。
男子眼看自己日渐庸碌、发胖,肉身即将被无望的碎片和尘土埋葬。人生有一些眼睁睁进退两难的事情。他说。一个人坠入深渊,跌落的加速度在耳边呼呼生风,知道已经没有挽回之力,除非身旁有某根树枝或藤蔓得以被抓获。或者。她对他而言。一棵春天萌芽的幼嫩枝桠,开着花朵,绽放汁液充沛的绿叶,探入他的空崖绝壁。只是不能够承受这沉堕之重,不过是一起下沉。
她是幼小的完美主义者。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这内心被藏匿起来的煤炭,期许粉身碎骨地燃烧,以此完成自我。她迅猛扑向他。扑向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情,不过是拥抱镜子中那个寻求自我认同以及感情的女子。把玩镜子里的自己。把玩获得的第一只玩具。无法制止的毒药和麻醉。巨大幻觉中的繁华盛世,花好月圆。
他被这幼小的站立在镜子前的女子引诱。内河。内河。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仰望他的年轻脸颊,如同伸展出浓香花瓣的栀子花,一夜之间就要枯谢般的浓烈急躁。丝毫不犹豫。无所畏惧。她凝望他的眼睛,眼神灼热,漆黑明亮,要与之相恋,紧追不舍。她的期许早已启动。像一头幼小的野兽,默默跟踪和注视。你知道,对感情的欲望不能被接近。是。不要靠近。不要带着火焰走向我。可是你与我已经抵达。
她爱上这个男子。他们决定私奔。离开这个城市。不知所踪。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对她说。人的命运有时候被自己瞬间的抉择改变。我少年时获得的所有教训和经验都来自于她。也许她注定是一个始终会被第一个派上战场的士兵。她停不下来。她有危险的使命。她的天性里无法逃脱对战争的嗜血倾向。有时候是对外界的战争。有时候是对她自己的内心。
她说,那个男子又如何会跟随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女子的决定。
他说,一个失败的人最容易受幻觉诱惑。就像一个快要渴死的人一定会扑向他在沙漠中邂逅的海市蜃楼。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也许只有两个相似的危险的人才会互相吸引。也许他是和她一样等待火焰的人。
11
母亲把从报纸上剪下的报道连同寻人启事,一并寄给他。上级把此事当做一个事故,下了文件要求严肃处理。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他看到登在报上的她的学生证照片,穿着白衬衣,长长麻花辫子。虽然色泽模糊不清,但足够分辨面容。
母亲没有写上只言片语。她相信这个报道已经能够带来强烈的说服力:证明她曾经对他们友情的阻止是正确无误的。证明他少年时结交的的确是一个有缺陷的不走正道的女子。
也许所有的人都已风闻和谈论这件事情。他所在的重点中学,那些优等生们茶余饭后,偷偷围在一起议论,脸上无不带有震惊。在食堂或阶梯教室等场合里,一听到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他的全身血液就汹涌地往脸上奔蹿,心惊肉跳,无地自容。仿佛他是被当场抓住的凶手。他的压力深重。闷闷地半夜去跑步,围着操场跑上一大圈又一大圈。一个人在浴室洗澡,忍不住流下泪来,觉得心里有恨意。她最终撇下他,没有任何解释与说明。
上级部门派人来学校找他谈话。有初中同学知道他与她的关系密切,一直通信。他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对着两三个表情冷漠的男子,沉默不语,再怎么劝诱,只说他不知道,拒绝承认他与她之间有通信,不提供信件。
巨大的丑闻。在一个保守而有历史的小城市里,这种糅合着色情、肮脏、羞耻和罪孽的事件几近突破想象的界限。心惊胆战。浮想联翩。所有的人在屏声静气等待结果。等待这一对私奔男女自动浮现。等待时间给他们最终的审判。
三个月之后,男人回到了学校。
男人向校方承认错误,希望能够恢复公职。回归家庭,企求妻儿原谅。他的妻子几欲疯狂,和一对孩子一起,抱住他哀哀哭泣。学校领导在旁目睹,暗自动容。男子显得比之前更为萎靡不振,整张脸颓唐失色,眼睛中没有了光亮。他的确是老了。三个月的情感事故,令他加快了衰老的进程。仿佛一个被推入深渊之后绝处逢生又被拖上平地的人,所有的恐惧都还写在脸上。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愤怒的妻子猛掴一掌。所有的人冷眼旁观,并不劝阻。一切指向都很明确:他是循规蹈矩庸碌无为的男教师,她是桀骜不驯早有劣迹的女生。是她引诱了他。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这个女孩子受这种羞辱,虽然有点过分,但闯下的祸必须要负担。她已经被学校勒令退学。她虽然回来,但已经不能再走回正常的轨道。善生,你不能再与她见面。
她来找他。大雨滂沱的黄昏。瑟缩地站在男生宿舍楼道口,球鞋泡在雨水中,辫子梳得很整齐,脸色苍白。身边有进进出出的学生,纷纷侧目。有人认出了她,怪叫一声:苏内河,男教师。于是便有吃吃的笑声传来。她虽然落魄潦倒,神情却依旧孤傲,一脸漠然,直直地站在那里,置若罔闻。传达室的小广播已经叫响:507的纪善生,苏内河找你。507的纪善生,苏内河找你。他从宿舍里带着狼狈和尴尬走出来,顶着那些惊诧猜测的目光,下楼,走近这个已经臭名昭著的女生。并不与她说话,转身就往图书馆方向走。
他在大雨中迅疾地走路。雨水冰冷而剧烈地扑打在他的脸上。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她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不离不弃,坚持到底。他们穿越整片空旷的操场,一直走到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后门走廊。他转过头看她,没有说话。她主动开口。
善生,舅舅要我对学校申辩,告他诱奸。我不想对任何无关的人说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愿意解释和说明。我知道外界不见得会用善意来理解。
他说,你做事情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自己想着怎么痛快就怎么去做。这不是你为所欲为的世界。你要遵守规则。
她说,我知道。我只是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想伤害任何人。又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她的眼神平静,不流露丝毫表情。她在巨大压力之中如同岩石一般坚硬,仿佛她早已经不知道难过和恐惧是什么。她只能如此保护自己。
我只是要你帮助我。善生。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他说,以后怎么办。你不能上学,并且失去了名誉。
她轻轻地说,这些都不重要。我顾不着这些。我怀孕了,善生。我不能够让别人知道,需要你帮助我。你要陪我去省城里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