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长江里的鱼就不多了,不见了。
比如,第一个消失的,“长江三鲜”中的第一名“鲥鱼”。
我曾经考证过“长江鲥鱼”消失的具体时间。有的老厨师说他最后一次烧“长江鲥鱼”是1992年的春天。也有的老厨师说他最后一次烧“长江鲥鱼”是1993年的春天。
反正,没有一个老厨师说到1994年春天。
没有“长江鲥鱼”的春天和长江是多么寂寞啊。
昔日,每到三四月份,刀鱼、鲥鱼、河豚等洄游鱼种便会列队从海里溯江而上。
有经验的靖江渔民们都知道,江鲜们的先锋,是火烧鳊。
色彩绚丽的火烧鳊是江鲜中的“信号弹”。“九尽杨花飘,鲥鱼可以捞;若见火烧鳊,定是鱼汛到。”
这里的“九”是指当冬至数九数到第八十一天的时候,杨柳开始飘絮了,如果长江段捕捉到了第一条火烧鳊的时候,正是“长江三鲜”中的鲥鱼鱼汛到来的时刻。
长江的鲥鱼是首鲜,与它一样有名的是吃货宋江,因为他在世的时候,靖江还没有成陆,所以他吃的还不是靖江的鲥鱼。但扬州人王少堂还在他的评话《宋江》中借宋江的口赞美了鲥鱼:“鲥鱼生得最娇。它最爱身上的鳞呀,它离了水,见风见光,随时就死了,活鲥鱼很不易吃到。鲥鱼称为鱼中的贵族,它自身中有一种独特的个性,鲥鱼雍容华贵,典雅清高,世人难得一窥其鲜活美貌,所以她那么得人喜欢。”
这样的“贵族”却是丰产的。最多的渔鱼讯到的时候,渔民们只要在船头敲鼓,不用网捞,那些鲥鱼就会往船上跳。鲥鱼是用来出口的,主要是马来西亚。那里的人特别迷信鲥鱼,说只要一年吃一次鲥鱼,就会长生不老。
真是一个奇怪的风俗!
“刀鱼不过16两,鲥鱼不过16斤。”
这是吃货们的口头禅,想想也要流口水的。
“芦苇齐腰高,刀鱼动担挑。”捕捞完鲥鱼之后,刀鱼就该上场了。
刀鱼平时的栖息地是在浅海。春天到了,它们就想到了“返乡”,沿着长江逆水洄游而上,幼鱼在秋后再游回大海,它们一路觅食小鱼、小虾、贝壳,它们在淡水中不断生长,而到了靖江段,发育得恰到好处。
此段的刀鱼最美。
此段清明前的刀鱼更美。
1976年的春天,江苏画报社的摄影记者到长江边的靖江来,他向靖江方面提出要搞一张长江刀鱼丰收的画面参加全国影展。当时靖江文化馆的王国良就把这个事情向县委书记作了汇报。县委要求,要把这个作为政治任务来完成,并电告当时的渔业公社书记。公社书记接到电话随即就通知沿江三个大队负责集中捕捞长江刀鱼,并要求当天所捕捞的刀鱼一律于当日下午3时送至长江边的八圩港。那场面既壮观,又呈现出了丰收的场景。那时刀鱼产量确实多,日产达3000多斤。刀鱼也很大,那天捕捞到一条大的刀鱼,足有四个手指并拢那么宽,长度足有一米。
但是,那张《刀鱼丰收图》虽然完成了政治任务,但经济上损失其实很大。本来每天捕捞上来的刀鱼是出口外销的,这样一来就只能内销了。
刀鱼不能晒太阳。
但那天为了拍照,把集中的刀鱼全部晾在滩边晒太阳。晒过的刀鱼发了黄,但吃口还好,只是卖相不好,只好在城区各大集市上内销刀鱼。
拍完照片的那个晚上,全靖江城的吃货们都在吃刀鱼。
几乎是家家吃刀鱼呢。
这应该是史上最“奢侈”的平民晚餐。
“刀鱼当钻不钻,鲥鱼当缩不缩,旁边急煞河鱼,着气一氽被捉。”
刀鱼爱惜自己的触须,头碰到了网不肯向前钻出去逃命。而鲥鱼很珍惜自己的鳞片,碰到网绳后因为头小,可以往回缩逃命,但它不缩。而河鱼(即河豚)遇到敌情的时候,本想把自己鼓起来做武器,恰好被捉。
80岁的老画家陈明回忆道,他们小学操场边的沟渠都与长江相通的,每到涨潮,就有河豚蹦到操场上来,因为河豚爱生气,少年们就把生了气的河豚当成免费足球踢。
昔日,还有鮰鱼。渔民们从来不叫鮰鱼为鮰鱼,而叫“来鱼”,他们忌讳说“回”,生怕遇上的鱼汛要回头溜走。
昔日,还有籽鲚鱼。籽鲚鱼又叫凤尾鱼。籽鲚鱼大肚子,籽多。最适合做罐头,当年的籽鲚鱼是送到上海梅林罐头厂出口的。
昔日,除了籽鲚鱼,还有长江鳗鱼和长江虾,所谓涨潮鳗鱼落潮虾。
“杏花吐白桃花红,夜钓鳗鱼钩不空。”
昔日,捕捞长江鳗鱼是最惊险的,得要等到刮东北风,还要下毛毛雨。这时鳗鱼就从水底上来了,那时渔民们在浪里来浪里跳,看不到船,仅仅看到浪花中的桅杆忽上忽下。
昔日,弄潮儿都在江上,那时的长江里全是鱼啊。
但是,后来长江的鱼就不多了,不见了。
于是,我们只能在寂寞的江水和懊悔的渔网面前忆旧。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