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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在山区,天下雪又赶上打雷。没见过下雪打雷,我闻而振作。还有更令人振作的事情发生——雷声刚响过,村里响了一个爆竹。一听就是大爆竹,锐响,显然冲着雷声而来。正月尾巴,没人放爆竹了。我越想这事越可乐,这就叫不服。我们老家叫“不忿”。一般说,人之不服不忿都对着人,比如皇家马德里对AC米兰,张小二对刘小三,捉对厮杀,一逞高下。今天看到一个对打雷不服的人,近乎调戏老天。这必定是极端幽默的人,或者是小孩子,两者一回事。过了一会儿,天又打了一声雷,“嘭!”,这边又响一声爆竹,正合我心。高级的幽默不仅发生在人之间,还发生在人与自然之间。比如,古人在太阳下面露出肚皮,说晒书。如,里根总统向秦兵俑鞠躬。爆竹响过之后,天没敢打雷。放爆竹的人一定觉得雷被吓跑了,他手里还拎着大挂的爆竹,比雷的雷多,回炕头喝粥去了,这是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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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仰面点眼药水,必须张开嘴。不往嘴里点,张嘴干嘛?这是不知何时养成的习惯。有人掏耳朵眼儿,一定闭严耳朵那侧的眼睛,嘴角也往耳朵方向拉。不知道以为闹牙痛。还有人(这样的人多),笑大劲儿了出眼泪,泪出外眼眦。你看他擦泪都擦外眼角。真正的哭泣,比如悲伤与愤怒,泪从内眼眦流出来,流得正大。擦泪擦到鼻梁上。这说明一个问题,欢笑与悲伤处于大脑不同的情感区域,泪也有不同的泪,从不同的线路流出来。如果化验一下两种泪的化学成份,我认为有所不同。
迎风流泪的医学解释是老年性的泪腺堵塞。堵塞了怎么还会有泪?这些事没人跟你解释,自己琢磨去吧。
我打喷嚏的时候,猫吓得钻进床底下。它认为我发脾气了。发脾气跟打喷嚏会一样吗?这是猫的幼稚。又想,一个人如果在发怒中间加上一个喷嚏,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他发怒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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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歌辛,这是一个大名人。旧上海一些纸醉金迷的歌,大多是他作的曲。陈歌辛是作曲家陈钢的父亲。
陈钢的母亲回忆陈歌辛在安徽劳改的情形说过一句话,说得特好。她说,陈歌辛“瘦得只剩一条鼻梁”,悲酸而又传神。
瘦得只剩一条鼻梁。有人从事文学创作,一辈子也写不出这么一句话。关良的戏曲人物画就有这一番妙处,史大郎三束重墨的长胡子,李逵朝天的板斧,武松欲踏恶役留在半空的脚;《恶虎村》壮士背后之剑又宽又长的红缨子都是点睛之笔。陈歌辛的妻子和关良都会点睛。在福建,一座新竣的校舍前的石狮脑袋蒙着红布,问其故,曰等待点睛。不点睛的石狮不许别人看。无点睛之笔的艺术作品让人看了也没什么意思。看过关良的画,印象是,史大郎只有三根胡子,李逵只举俩板斧,武松空中留下一只脚。记住这些已经不错了,许多东西,人们看过去什么都记不住。
点睛设定了大脑记忆的开关,按一下,大脑便像电脑一样显示“下一页”。陈歌辛的“蔷薇蔷薇处处开”,论绮靡、论沉醉,独一无二。
最近我爱上了吃芝麻。炒好的黑芝麻白芝麻放小碗里,三根撮一捻儿扔嘴里嚼,香油芝麻酱自动生成。吃完芝麻,别轻易出门,出门别轻易对别人笑,没准牙缝沾着芝麻。
芝麻是最小和最好的东西之一,比它更小更好的东西没有了,要有也是钻石。芝麻富含不饱合脂肪酸,去除低密度脂蛋白胆固醇。一粒芝麻放牙上一咬,啪一下。十粒芝麻啪十下,从无敷衍。从词源学考察,芝麻不像中国话,像波斯语或阿拉伯语,比芝华士好听得多。老相声形容人饥饿,吃完烧饼拍一拍高桌,落进桌子缝里的芝麻被震出来,手指沾唾沫接着吃。一回,我吃完芝麻忘了漱口出门,见人微笑,引起疑惑。他说你吃蠓虫了?我说我再饿也不能跟蜘蛛抢食啊?没吃。他说你补牙了?没补。他说你牙打籽了?我醒悟,以舌尖检查,是芝麻。我说你客气,没说牙招虱子就属于客气。
读相声大师张寿臣的传记,他临终前心悸、神疲,取高丽纸擦额头,现油汗。此症中医叫“脱”或暴脱,西医一般叫心梗。他原有心脏病史。张寿臣看了纸上的油汗,对家人说:“我不行了,你们快哭吧,要不我看不到你们哭了。”
这几句话真是不得了,让人读到悲欣交集,分不清幽默耶、诀别耶?大师就是大师。亲人亡故,后人哭送是常情。想一下,有哪个辞世的人看过送终的人哭?没有,一个都没有。生者送逝者的悲伤,当事人见不到也听不到了。这也是可惜的事,或者说是最可惜的事。张寿臣真不是凡人,他怕的不是死,怕的是死了见不到亲人的哭。哭,实为一别。所以他说“你们快哭”。我想,他的亲人一下子也哭不出来,因为大师并没死嘛。张寿臣这几句话不枉相声泰斗,可追苏格拉底金圣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