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乎寻常的香味弥漫河谷。状如麦穗的花蕊组成的蓝色海洋飘逸而来的芬芳沁人心脾,穿透时空。伊犁河谷因此为山外的世界瞩目:仙踪来自何方?
“你们的这位佳人该出场了。”
2012年11月,“中国薰衣草之乡”乌鲁木齐薰衣草产业发展交流会上,国际技术援助专家、法国香料大师罗斯博士和调香专家凯瑟琳教授建议中国同行。
自2011年以来,罗斯博士不远万里七次到伊犁河谷实地考察薰衣草种植、精油提取、产品开发。薰衣草研究资深专家、化学博士罗斯评价中国伊犁薰衣草产业“品质优、产量高、花期多”,原料品质堪比法国普罗旺斯。
登高远望六月的伊犁河谷,一片一片亮眼的蓝紫色,就是薰衣草。薰衣草花穗小,连成片才好看。露珠晶莹的早晨,月光明亮的夜晚,成片的薰衣草会泛出清幽的冰蓝、雪青。凝神静气,待风儿拂弄它的花束,一阵阵超凡脱俗的花香从悠远的天宇飘逸而来。细看,朵朵花蕊早已舒展开了紫悠悠的笑脸。
伊犁河谷的薰衣草家族,是移民。
尚在远古的时候,生活在地中海阿尔卑斯山南麓的人类群落,已经发现了上帝赐给他们的“仙草”。紫色的花朵开满山谷,山谷的空气就芳香浓郁。女人采摘一束束缀满紫色小花的“仙草”,连同露珠饰于头上。后来,女人们把“仙草”的干枝放进衣箱,香气四季相随。仙草因之有了学名“薰衣草”。
薰衣草用于日用化工的历史,始于十五世纪。自此,世界越来越多的河谷湿地有了薰衣草淡紫色的倩影。
中国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引种薰衣草,同时在广东、广西、云南、河南、新疆试种。
干旱的亚洲内陆,伊犁河谷是个不同寻常的好去处。地理教科书称伊犁河谷“湿岛”。面对浩瀚的沙漠,这真是奇妙而浪漫的形象。西来的气流携带着大西洋的潮气越过天山,云集河谷上空,聚而生雨积雪,滋养河流,孕育万物。蜿蜒着的伊犁河是个多情的美人,把每一条青春搏动的水流都揽进自己的怀中,环绕着情人缠绵的河谷。
伊犁河谷类似地中海阿尔卑斯山的气候留住了天之娇客。1984年9月,中国轻工业部在乌鲁木齐召开了“全国薰衣草引种栽培生产使用鉴定会”,轻工业部宣布新疆伊犁六十五团薰衣草精油各项理化指标已达到国家标准,部分指标超过国际标准。中国不再进口薰衣草油。
现实中,人们只注意成熟的果实,并不留意果实孕育成熟的过程。伊犁河谷薰衣草首季收获只提炼精油六两,而这六两精油是从上万朵淡紫色的花萼中提炼出的。
淡紫色的花萼里藏着些什么故事?看一看紫色伊犁的风景。
去了紫色的原野,知道了一个名字:徐春棠。他也是不戴领章帽徽的士兵,与老兵比,他是后来者。而中国薰衣草自他始创基业,亦可称“老兵”。
1963年,上海轻工业学校香料科毕业生徐春棠到了伊犁。
起初,一点儿也不喧哗,一点儿也不炽烈,一切都悄无声息。可无声处,上海来的学生与不起眼的灰绿色草苗目光相遇,故事都在眉眼里了,彼此能听见冰雪覆盖下伊犁河谷“咚咚”搏动的心音。
老工人吴炳忠试种薰衣草开始就和徐春棠搭档,老人深情回忆着最初的日子。
那时冬天比现在冷,可克达拉一刮风,西伯利亚的寒流跟着就来了,窗子上的牛皮纸刮得呼啦啦响。小徐从床上起来,穿衣要去地里。老伴不让他去,烧几天了,重感冒。听风声怕变天,气温再低一些,草苗子怕扛不住了。老伴吼他:要那几棵草苗子就不要命啦!老伴喜欢这孩子,人靠实,不甩花腔。小徐非去,说元月份刮这风,草根冻坏了,一年的工夫不全瞎啦,弄不好,试种的机会也不给了。他说的不是没理,心软给他裹好棉衣,戴上口罩,还非一起跟着去。
草苗子可娇贵呀!播了一万,只出了三十七棵,你说宝贝不宝贝?籽比芝麻粒子还小,又怕晒又怕冻,小徐说,给这三十七棵宝贝乖弄个小“地中海”,又没钱建温室,就用麦草秸、苇子草编帘子,做温床,晚上盖,早上揭,定时洒水。一打雷,人家往家跑,我们往地里跑,怕雹子打了,三十七棵草苗子长得欢实,就怕过不了冬。
还要谢苏来曼,埋土封顶是人家祖祖辈辈埋葡萄的招,专意说给小徐的,入冬前盖土越冬,开春后去土掀“被”,成活率一下子提高了。
从秋天播种冬麦受到启发,又试验冬播,薰衣草种子经过“雪地冬眠”,种皮脱脂,出苗率又提高了。
在故乡阿尔卑斯,“宁静的香水植物”薰衣草是爱情的味道。花语“等着你,只爱你”,“冬去春来,周而复始,总有一天,你会归来”。
薰衣草开花了。徐春棠要结婚了。未婚妻杨文艳是1965年进疆的武汉知青。
春节前,杨文艳在武汉等徐春棠来,等得十分焦急,他们计划春节在上海成婚。春节没几天了,一不见人,二没有信。妈妈说:“文艳啊,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春棠不来接,你不能自己去。”妈妈是怕女儿受委屈。二十三岁的待嫁姑娘,也够沮丧的,新郎哪儿去了?
新娘在武汉沮丧着,新郎在郑州兴奋着。到上海,徐春棠把结婚的事都推给母亲和妹妹,就去上海香料工业研究所学习薰衣草油常规分析技术。听说河南省办薰衣草加工技术训练班,又去了。他后来给杨文艳说:“我想你也跑不了了,学习班错过机会就没有了,只好写封信你自己来好了,怪信走得太慢。”
新娘还是说服了母亲和娘家人,一人去了上海。在婆婆家等到三月初,新郎回到上海。蜜月、旅游都别提了,快买车票往回赶吧,三月了,薰衣草返青,学校开学。
于杨文艳,晚到的书信多少是个安慰。她心里,婚前的这封信权当是封情书吧,透过字句,她幻想着浪漫和色彩。
杨文艳还收到过夫君这样的情书,往往在她最思念他的时候……
杨文艳等待着,“冬去春来,周而复始,总有一天,你会归来”。
历经半个世纪的时光流转,“植物移民”薰衣草已把异乡当故乡,伊犁河谷已是我国最大的薰衣草产区,它还召唤来众多姐妹:薄荷、玫瑰、新塔花、欧夏至草、白苏、裂叶荆芥……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冷美人。
白杨林护峙的薰衣草田,远山注目下的薰衣草田,给夏日村庄缀结出紫蓝色流苏的薰衣草田……是天之娇客写给伊犁河谷的一封封情书。
杨文艳没有怨过生活的清贫,她知道,一大片一大片淡紫色的花萼没有给过他一点有形的报偿。她虽然难舍儿子,却也听他的意见把儿子送到奶奶身边,饱受思念之苦。她佩服又同情丈夫的执迷劲。她甚至对女人们很计较的事,都有自己的理解。
杨文艳倒是时常内疚,他们欠老人的太多。老母亲成全远在边疆的长子,两个孙子一个孙女都接到自己身边,精心抚养教育,可想操多少心劳多少神。母亲血压高,心脏病十多年了。7月,他们收到航空家信,是弟弟以母亲的口吻写给他们的信。信写得很长,母亲的心思很矛盾,想让他回趟家,又嘱咐不要误了工作。杨文艳问徐春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呀?他又看一遍,也觉着有什么没说出来。却又正值提炼草油的紧张日子,一蒸锅二百多公斤,上千亩地的花萼呀!咬咬牙,先写封信吧。杨文艳去寄信时,从刚领的工资中抽出四十元生活费,其余全寄给了婆母。
徐春棠坐在母亲面前流泪了,艰难困苦中母亲拉扯大了儿子,为了儿子又操心孙子,多一个人多一张嘴,三个紧挨着的孙子,母亲操了多少心啊!若不是这样,身体会比现在好。已经到了怕见不到儿子的时候,操心的还是儿子啊!
上海轻工学校一九六三届香料班二十三名毕业生,只有徐春棠远足塞外,他比天之娇客早一年来到伊犁河谷。
他很痛苦回上海出差探亲时,碰到熟人同学寒暄几句后,因家居上海而有的居高临下的关心甚或怜悯,不管他领不领情,都迫不及待地塞给他。他不是让人下不了台的人,这就很憋屈。
他想,上海早该为他感到自豪,那么多名牌产品日化企业,用的是“你的儿子”用心血研究的成果呀!这些想法他又说不出口,有这些想法,他就觉着脸热了。
植物都是一盏灯,香味就是光。
2004年金秋时节,伊犁河谷的一百克薰衣草种子搭乘我国第二十颗返回式科学与技术试验卫星进入太空。
翱翔太空的香客是否看见了位于阿尔卑斯山脉的故乡?还有,从阿尔卑斯到伊犁河谷漫漫丝绸之路你植播的花语长廊?“等着你,只爱你”,听见了吗?十八天后,它们又回到伊犁河谷的怀抱。经过太空洗礼的薰衣草种子抽出更长的身条,一轮又一轮绽放娇容,轮伞花序大多在十轮以上,“蓝色金子”薰衣草精油产量明显提高,月光下弥漫河谷的香气更悠远了……
等着你,只爱你。
丰收 ,原名酆玉生。河南夏邑人。1980年毕业于新疆大学中文系。曾任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作协主席,新疆作协副主席。著有报告文学《中国西部大监狱》《梦幻的白云》《西上天山的女人》《绿太阳》《镇边将军张仲瀚》《王震和我们》《铸剑为犁》《来自兵团的内部报告》《西长城》,小说《骆驼峰》等。《王震和我们》获徐迟报告文学奖,《镇边将军张仲瀚》获中国报告文学奖,撰写电视系列片《最后的荒原》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西长城》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