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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胡笑兰:岭南花事纪

黄花风铃

同样的先花后叶,她们各有各的容颜与风骨。

黄花风铃,是一个制造浪漫的使者。

二月,春光乍现。在岭南,于植株高大的花树而言,第一个报到的是羊蹄甲,接着便是黄花风铃了。黄花风铃木,树皮有很深的皴裂纹,整个冬天,树枝光秃秃的,粗粗细细的枝条纷披而下,像老人家支楞着不肯服输的、倔犟的头发。和她铁灰色的树干一样缄默,很不起眼,我似乎忽略她的存在了。忽然有一天她开了花,开得不管不顾,开得纯粹,没有一片叶子,满目明黄。却原来,她是在暗暗地积蓄力量,一个冬天的沉默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绽放,静默之处也有石破天惊。这样爆发式的绽放,给人的感觉往往愈加震撼,让人产生莫名的感动。明黄,自古以来惹人青睐,先是高贵的血统、皇家的专属,后从贵妇的对镜贴花黄到民妇鬓角别上的一支发夹,物尽其用,各美其美。

细看那些花骨朵,我理解了为什么叫她黄花风铃。可不是么!三五朵钟型的小花扎堆儿团在一起,在细细的枝头摇晃,很自然就让人想起了风铃。我的耳际滑过儿时的风铃,由远及近,向我而来。深圳,绿是她的主色调。我的面前,黛绿、深绿、墨绿、青绿、油润的嫩绿无限蔓延。以绿为主题曲,加个插曲很美妙,要紧的还是这吉祥富贵的颜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岂不是多了些跌宕起伏与转圜。

几个星期前,在树下行走,风铃木上一点没有开花的意思。也许那腰果一样的花苞让行色匆匆的人忽略了。可这天,当我推开窗,走到阳台上,一抹明黄牵扯着我的双眸,我的眼睛一亮。那五株黄花风铃木开花了,千朵万朵压枝头,那一抹醉人的黄已飘然而至。

每天,推开窗,第一眼看到她,那耀眼的黄像一盏烛照人间的灯火,扫去如影随形的阴霾,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明媚起来。不止是我,我的邻居也会在阳台逗留几分钟,因为这些花。每天寂静,寂静成了固体,仿佛这三月的阳光,碎银似的,窸窸窣窣落下来。我的邻居们都有着寂静的表情,笑容像纤纤玉指轻拂过透明的树梢,花影里有了酒气,空气仿佛亮烈的酒酿,散发葡萄汁的甜酸。屋子里是喁喁而谈的邻人,灯火,烹饪……心里是一片温存的软糯。

还有我窗前的鸟。每天叫醒我的是鸟鸣。白鹡鸰的叫声先是“叽、叽……”一粒粒的,短促,它们蹲在枝上鸣叫,像孩子依傍着母亲。这声音蕴含着信任、依赖和安全感。这时的天空是灰白的,将亮未亮;“叽,叽叽,叽啾啾……”像是吹口哨,余音婉转,震颤。太阳已经露出粉红的娇羞,黄风玲的花朵儿也着了柔媚之色;再过十几分钟,太阳纵身一跃,黄花风铃在太阳的光芒里,亮得鲜明,亮得撩人。“叽唧唧……”黄雀的叫声也兴奋起来,它们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真个是“黄花怒放诗千树,彩蝶知音韵九春”。

天空湛蓝,微风拂过,太阳底下,众芳摇曳,一片炫目的黄。那些早几天开放的风铃花开始随风飘落,落英满地。轻拈一瓣落黄,在一朵花瓣里,追寻那渐远的时光。看那炫目的黄,抛下过往的洒脱,翩然而落,一如她开在枝头的样子。黄花正艳,花的离去,有点决绝,化一缕香魂,魂归尘土。

与她对眸,我忽然惆怅起来,还有点忧伤。风在黄花风铃间,也裹挟着怅惘而来。但我又觉得,这有什么好忧伤的呢!她来过,绽放过,辉煌过,即使用尽最后的力气,换得这样的芳华,这就够了。其实,一切的生命,都在经历着这样的一个过程,总不能因为最后的宿命,就轻言放弃吧。

有些话不用说,但一直在生长。这样的怅惘在小时候给过我。我知道一切在生长,一切也在流逝。母亲的脸是标准的鹅蛋脸,白净得不染瑕疵,丹凤眼亮晶晶的,柳叶眉藏着一个女人的聪慧与柔媚。这是我还是一个文学青年时的记忆。舅爷爷不这么文绉绉的,他来得直接。他说母亲年青时的脸就是剥壳的水煮鸡蛋,好看得就像门前的栀子花,他们小时候都叫母亲美姐。无论是我舅爷爷的描述,还是我的亲眼所见,母亲都当得一个美人。我一天天长高,母亲栀子花般清丽的容颜在流逝。这样的情结有一天也来到我的心里,我自己的容颜也在流逝。感叹年华如水,青春易逝,对镜顾影自怜,由不得生出这样的喟叹。回头一顾,有着华贵的眼睛。我看见了母亲不同时段生命年轮的风景,中年的风韵犹存、老年的慈祥温良,还有我生命该经历的历程一样不少。这样的美好,像清晨的黄花风玲,点点珠光盈。

这一春,黄花风铃就是这样,三朵两朵开在我的意念里,我珍惜得寸香寸金似的。

我举目向上,见花萼处已现绿意,一丝半缕。

第二天,我再来看,已是嫩芽满枝。我看见不到指甲片一半大的嫩芽,嫩黄色的叶子对折,毛茸茸的,像一个个雏鸟在探头探脑,打探欢迎它们的未知世界。我发现每一朵花萼抽出一杆嫩筋,与每一只花萼对应,同样也是毛茸茸的,尖端爆出五片叶子,仿佛也是遵循花五朵一集结的规矩,它们顺着主枝延伸,叶子因花落的时间,从已见叶的张开到拢在一起,有差别。叶,是几何级的增长。于是,叶如繁星,枝繁叶盛,绿影婆娑。

又过一天再来,原来爆着花萼的主枝已经窜得又长又粗,依附着它的叶的枝叉也同样如此。叶子长开了。树已是枝叶扶疏,繁茂四布,高下疏密有致。那些新叶,水灵灵的,她们椭圆腰身,遍布褐色的绒毛,略带粗糙,是她不甘平庸的个性签名。因了这些新枝,或者沐浴了春之甘露,原本干枯的枝也柔软了,骄傲地挺直了腰身。我真的感叹这样的生长,那是得之于这样的阳光、这样的土壤、这样的气候。

我估摸着黄花风铃花苞三天,花盛三天,落花又三天,这就应验了凡十天一个花期的说法。

上少见这种花,花与叶两不相见。像是擦肩而过的恋人。花开,叶在彼岸。叶来,花在此岸。但她们偏又血脉相连,枝枝蔓蔓上,都是对方的气息。吸吮同一种养分,成长着,又各有不同。

接着就会枝果纷飞。夏天,绿叶间挂着长条形果荚,大约20厘米左右。果,蓇葖果,开裂时果荚多重反卷,向下开裂,种子带薄翅,有许多绒毛以利散播。风来,种子借由风插了翅膀,四散传播。她喜欢的岭之南,热带亚热带领地,是她成长的天堂。这个来自南美洲巴西的入侵者,正是凭着这样的生存智慧,很快攻城略地,繁衍生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深圳的公园、行道旁、小区,遍布她的身影,妆点着城市的容颜。在深圳,在南中国,黄花风玲受到了礼遇,我想她是来对了地方。

秋天,她枝繁叶茂,叶是掌状复叶,小叶4到5枚,倒卵形,边缘有疏锯齿,叶色黄绿至深绿,叶片遍布褐色的细茸毛。

冬天枝枯叶落,尽管显沧桑古朴之美。

春华、夏实、秋绿、冬枯,她正合了这样的植物脾性。一年四季,她不停地变换着自己的容颜,生命又完成了一场轮回。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一切都是自然的恩赐,一切都保守大地的秘密,遵循万物的定律。站在树下,我惟有一颗敬仰的心。化作泥土更护花,黄花风玲的花语叫感恩。最是三月春光好,黄花风铃,以它的铺张的浪漫,绝不会辜负你,辜负这美好的时光。

面对那一地的落黄,我匍匐在地,拍下她离枝的样子,那绝世的芳华。一切的精华尽在,横卧着整个过去的灵魂。是高高在上,还是众生平等,俯仰之间,大有深意。

不远处,有茅洲河流过,林荫道下阳光斑驳,几分凉爽,让走在下面的人多了些宁静。我想象的翅膀也是明黄的,且张开着。我可以自由的呼吸,可以自由的想象……

木棉花

又到木棉花开时。木棉花喜湿热,不耐荫蔽,阳光富裕的岭南遍布她的身影。当花开时节,满城都被她的明媚之色点亮了。早春二月,木棉树光秃的树枝就缀满了花蕾,它们如熟透的紫黑葡萄,正攒着劲儿,酝酿着草木年华的另一种成熟与绽放。站在树下能感受到春的声音,花蕾一点点炸裂细碎的声响。忽然有一天,不经意间一抬头,木棉树已是花团锦簇,热烈的火红的一片,像城市露出灿烂的笑容。走过这里,我总会抬头望望她们。

传说4月的第11天,是她盛开的日子。木棉花的春天真正来了,橘红或橙红,朝霞一般一路引燃火树红花,细看每一朵都开得鲜艳如血,像五片心形的花瓣,岁月之手已把花尖抚平,花瓣肥厚光润,像少妇丰腴的面庞。花瓣又像是母亲温暖的五指向上张开,招呼她的儿女们归来。木棉花的春天,是等爱的春天,是希望的春天。在有限的花期内,春天读懂了“母亲树”鲜红的手语,亲人般手牵手、心连心。

最让我喜欢的是深圳清平墟永兴桥头的两株木棉。古朴的石拱桥,桥的这边,桥的那边,两棵木棉树相望,他们深情款款,似一对彼此召唤的情人。当木棉花开时,满树纯粹的胭红,卷起一片片红色的旖云向你漫过来。年复一年,古老的木棉,印照了古桥多少沧桑故事。树下的永兴桥,安详而端庄。

树的历史也很久远。那是1942年,生于斯长于斯的陈应寿,他在桥边种了两棵木棉树。80年风风雨雨,木棉树已是参天大树,主干几乎要三个成人合臂方可围拢。这株英雄树见证了永兴桥的风雨洗礼,也见证着新桥历史的变迁。

桥堤两岸翠绿相拥,林荫深深。春风裁出如卵的绿叶密密匝匝。人在这两行碧翠里行走,心情也如沐春风。我就想,等四月再来,那炽烈火红的凤凰花已经等在那里了。张爱玲说“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壁栗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她的那些充满意象的文字,浓丽得似杯经年的红酒,让你不知不觉间在她构筑的意韵里沉醉。此刻,那种火红青绿的情怀,是要树下徘徊的人屏息感受的。

自然风物,各有各的生存谱系,就像一个智者。木棉树身如鼓,腰腹布满树钉,密密麻麻,有如刺猬的尖锐,像是母亲在抱护自己的儿女。于是花朵高不可攀,骄傲地挂在枝头。我够不着她们,我惟有仰望她们。我喜欢看她们摇曳着大红的裙裾,自然生长,欢瑞无比,在微风中荡秋千,无拘无束。她们长在空中,不染泥尘,不受攀折之苦。我尤其喜欢她那种让人仰望的高贵或者说矜持。木棉花的花语和寓意是很美好的,就如“奇花烂漫半天中,天上云霞相映红;自是月宫丹桂种”。

世说红花绿叶,红花绿叶似乎是左右相随,红花衬绿叶,互相观照依偎。而这木棉花却兀自地开着,花比叶先发,花和叶不相见。“木棉花开,花开千年,叶落千年,花与叶生生相错”,似有几分伤感。莫不是不需要衬托么?但其实不然。你瞧,那些个大王椰子树、榕树、青草地,都围绕着她舒展,仿佛都在为她鼓掌。一派绿意盎然里,越发衬托出木棉花的特立独行,木棉花的卓而不群。

她,红艳但不媚俗,躯干壮硕,姿态顶天,英雄般的风骨自现。她落地的姿势也很壮美,像流星一样自由坠落,一点不拖泥带水,决绝得叫人心疼。树下落英纷陈,花不褪色,不萎靡,很英雄地道别尘世。离开像是赴一场盛宴,也许每一朵爱的火苗都想在春天里完全燃烧吧。于是,木棉花再得美名“英雄树”。结束停当,木棉花鲜红如血,没有一丝凄凉。牺牲是为了成全,是为了迎接另一场浩荡的气象,很快,木棉树上缀满新叶,一片葱茏。

凤凰花

都说“人间四月芬芳尽”,可在岭南,在深圳,却另当别论。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凤凰花悄悄地开了。深圳的街头巷角、园林广场、行道树间……凤凰花无处不在,那纯粹而热烈的红,火焰一样的颜色点亮了整个城市。整个五月的美丽,只是因为凤凰而存在。然而更让我惊艳的是,这种美丽会在“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的秋季再一次来临。

“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凤凰木娇艳的花瓣像一只只红色的凤凰在起舞。于是,便有了凤凰花的美名。除了以灿烂凤凰来命名之外,她还有“影树”的说法。叶子像凤尾草,又似翠绿的羽毛,每一长条枝干上,每一片叶子却是纤细的,成对成双,在极微小的风中也会颤颤巍巍。

树冠上,那是真正的花团锦簇。花们拥挤在枝头,分不清这一朵还是那一朵。不禁有些感叹,这多么像国人的生活情状,喜欢紧紧抱团,没有谁比谁更出众,却都在倾尽全力地盛开着,做出来的总体效果,是那样的震撼。

细细打量,凤凰树上一朵朵绽放的花蕾,又多么像相知相惜的友人。他们在彼此的对视中相互欣赏,相互陪衬,又一同炫丽。

树很高大,花开时节如火如荼,整体大气磅礴,细节却是如此的柔美纤弱。而在整个冬天,她是连叶子也没有的,秃秃的一棵树,默默地立在街角,坚忍着寒风肆虐。沉默,蕴藏,悄悄地集攒着能量,在人们快要忘记她的存在时,她却华丽转身,化出满树的惊喜。细看凤凰花,花枝是在枝干的末梢,在状如飞羽的叶片之后,无端端就开出了花来,像凤凰展翼,娇俏无比。花大而美丽,你可以看见各种红,鲜红、嫣红、橘红,尾翼透着淡淡的黄晕,丰满而灵动。一棵树一种花色,在各自的树上自由盛开。成功的花,人们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每一种炫丽都有它的因由。

世间的路,正是有了蜿蜒曲折,才显出幽美。大千世界,没有喧嚣繁杂,才显出鸟语花香的动听。就像凤凰花,经历了寂寞的冬,才酝酿出辉煌的花来。

我的朋友A君,是个内向沉默的人,不善表现自己。忽然有一天,她的第一篇处女作变成了铅字,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令很多相熟不相熟的人睁大了惊异的眼睛。其实成功没有偶然,A君自幼喜读书,阅读与写作是深入骨髓的爱,多年来如影随形。这是个厚积薄发,现实版的故事。王蒙也说一个人越是精通、熟悉某种东西,她的苦功往往正藏在她的轻松里。一个会跳舞的人,别人看上去她一点也不费劲,实际上她是花了很大功夫的。我想自己或许也有她的影子,和她倒有了几分惺惺相惜,彼此欣赏。

如果世上注定有一段很长很长、寂寞的路要走,可能路的尽头,便有一树凤凰花。背景,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和煦的风。扶光掠过面额,举目凝望凤凰,我想把所有的愿望,都粘贴在凤凰树高高的枝头、红红的花瓣上,趁着这旺旺的花季,把无尽的喜乐,延续在人间。

胡笑兰,安徽人,现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北京文学》《北方文学》《天津文学》《广西文学》《红豆》《青春》《青年作家》《海燕》《牡丹》《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文汇报》《解放日报》《生活周刊》等报刊。为多家刊物专栏撰稿,获《人民文学》征文奖、广东省“华夏杯”征文二等奖、香港商报之“前海十周年诗文大赛”征文奖等诸多奖项。散文入选《2022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皖西南散文精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拾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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