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是从饥饿开始的,我指的是饥饿阅读。
我出生在潮汕地区一户乡村教师家庭。父母原来都出生在城镇,父亲是广东省揭阳县榕城镇人,母亲是普宁市洪阳镇人。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举,自己的家庭无法供给他们继续上学,所以他们都没有上高中便都外出自谋生路,不约而同来到毗邻的揭西县一个乡村小学当教师。共同的机缘让他们相识、相爱并组成家庭,先后生下了我们姐弟四人。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在那样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父母原本就低廉的工资能够将我们姐弟四人养大就已属万幸,岂敢奢望我们还能有什么像样的阅读?即使想让我们的阅读面扩大,父母也没有能力为我们购买课外读物和书籍呀。甚至连我正常的学业都曾被迫中断过整整两年,尽管我上学之后一直品学兼优,各科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我初中毕业时,由于前一年我姐姐刚刚被推荐上了高中,刚刚隔了一年我又将要上高中,当时的大队革委会主任获悉情况,大笔一挥:某某老师是外地人,孩子再不能挤占本地人升学名额了,应该让给贫下中农的子弟!就这样,我被迫辍学了。其时我还不满十五岁,上学无门,求职无路,在家成了废人和闲人。那段时间,我除了学当地的孩子编点手工篾帽,甚至捡些牛粪或狗屎到当地生产队换点零钱,便无事可做。想着自己年龄尚小,前程却被拦腰斩断,内心自然生出种种不甘。秋天到来的时候,眼看着原先那些学习成绩都不如自己的同学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去上高中,内心的落寞与悲伤便无以言表,时常是一个人孤影自怜,乃至暗自落泪。
痛苦和百无聊赖之际,某天母亲不知从哪里借回来几本小说,有《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三家巷》等。这些书让我像长时间跋涉在沙漠上忽然遇到甘泉的骆驼,瞬间有了酣畅淋漓的快感。我看得如痴如醉。就是这个时候在内心播下了文学的种子,这种子在我原本近乎荒芜的心灵深处渐渐生根、发芽,同时也拨亮了我兴趣的火焰和灵魂的灯塔,让我在冥冥之中感觉到生活尚有亮光,人生还有希望。虽然喜欢阅读文学作品,可是理想的读物却异常难觅,以至于那个时候作家们创作和出版的小说我也读得津津有味,比如《朝霞》《金光大道》《西沙之战》《千重浪》《春潮急》《沸腾的群山》《志气歌》《东方浩荡》等。尽管这些小说在内容上或多或少都带有时代的色彩,可也不乏文学气息,对我的消遣和熏陶也算是聊胜于无。阅读上饥不择食的我,甚至于数月后跟随油漆师傅走街串巷学习油漆之时,看到掉在地上的刊登有文学作品的废旧报纸,竟然也捡起来看得入迷,以致被师傅严肃批评,他提醒我:“咱俩现在可都是雇工,不专心干活,要是让主人看到了多不合适!”自此以后,我不敢再造次。就这样我跟着师傅当了一年多的油漆工。
人生有了目标,学习就有了动力。
由于工作忙碌,特别是多年之后调至《北京文学》杂志任职,从事着文学编辑和行政管理工作,我真正的阅读时间受到了大量的挤占,审稿替换了我正常的阅读。虽然审稿也是广义上的阅读,然而与真正的阅读相比,审稿是被动的,编辑部经过一审和二审送到我案头上的所有稿件,无论稿子成色如何、最终留用与否,我都必须细读并提出终审意见,每月审稿量高达八九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虽然很累很苦,可也别无他法,因为这是工作和职责使然。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我二〇二一年退休,时间长达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我一直只能是选择性阅读。
就我自己而言,我对读物的选择有几种:一是自己感兴趣的,无论是文学还是非文学书籍,当然多数是经典著作;二是觉得是对自己有用的,能够增长知识、开阔视野、启迪心智的书籍,学科不限;三是作家朋友们赠送的书籍,或者因研讨会等文学活动需要受托阅读的书籍。迄今为止,我读得最细、印象最深的一本书当属《金蔷薇》,是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结合自己的创作经历创作的有关艺术家创作问题的经验之谈。作者借助巴黎清洁工约翰·沙梅为他心爱的姑娘做一朵金蔷薇的故事,阐述文学艺术创作该如何披沙拣金,如何从生活中选择和提炼素材,最终炼蜜成丸。这本书让我获益不少,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很有启发和帮助。
今后我的阅读方式主要依然会是选择性阅读。我认为书不在于读得多,而是你在阅读的过程中到底收获了多少,是否读有所用,是否读以致用。所以,读书重要的不在于读,而在于阅读之后的吸收和读以致用,尤其是计算机早已普及的今天,你的书读得再多,个人的记忆力再好,储存量终归也赶不上一个小小的优盘吧?所以阅读不应当只满足于将自己的大脑当成知识的储存器,不应当贪多求全,而应根据个人的兴趣和爱好,尽可能少而精,并且力争做到读以致用、活学活用。只有这样,阅读才会成为真正的有效阅读,书籍和作者也才会体现出更大的价值,而读者也才会由此获得更大的收益和更佳的效益。
杨晓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北京文学》社长兼执行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各类作品数百万字。近年所著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疤》《病房》《宝贝女儿》《龙头香》《海棠花开》《阴差阳错》等被多家报刊转载或入选多部年度优秀作品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长篇报告文学《只有一个孩子》曾获二〇〇四年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和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科技忧思录》获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失独,中国家庭之痛》获首届浩然文学奖。中篇小说《龙头香》获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