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浦金集团老总自杀
彭运来到人事教育处,还带来了陈大风和鞠丹。
当着全处的人面,彭运宣布了一项人事任命:聘任陈大风为人事教育处培训部主任;聘任鞠丹为人事教育处培训部副主任。
顾新和吕不显带头鼓掌。夏青廷和曹波稍后也鼓掌。
“人事教育处盘子大,做好教育培训工作压力很大,大家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何愁事业不兴?……”彭远说话有板有眼,颇有气势。
听说局里也单列了两百万元教育培训经费,夏青廷明白了其中的利益所在。很显然,又一大块肥肉分割出去了。妙就妙在陈大风还不是正式公务员编制,对外是人事教育处干部,对内则是“三无”人员,民营公司运作而已,到时账面上也好处理多了。彭副局长走了一着妙棋。
开完会,彭副局长就带全处分坐两辆小车前往陈大风的培训部办公地点视察。彭副局长一个人坐一辆,陈大风招呼夏青廷:“老同学,坐我的车吧,”夏青廷瞄瞄顾新,说算了我们处里同志一块去。顾新不高兴说:“都是一个处的同志了,还分什么彼此,大风,你领路吧。”
开车的司机老王又开曹波玩笑:“波波,你问夏处长还想修道成仙吗?”
曹波轻笑一下不答。夏青廷马上警觉起来:莫非别人觉察出了他和曹波之间的暧昧?表面上他极其自然地回敬司机老王一句:“王司长你昨晚是不是又欲仙欲死了?”
司机老王说想是想啊可老婆心情不好一只股被套牢了。
“内幕消息都不可靠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顾新淡淡说。
司机老王叹口气说:“我有什么内幕消息就好了。”
十几分钟就到了陈大风公司所在军天大厦,陈大风在大厦租了会议室和一个大套间,办公室装修豪华,十几名员工有条不紊地忙碌。长相甜美的前台小姐左一口“陈总”右一口“陈总”。鞠丹笑着说:“小女孩不懂事,陈总重要还是客人重要?”当然是背着彭运和顾新说的。陈大风没做声。鞠丹接着说:“没舍不得吧,明天让她结工资走人算了,”陈大风算是默许了。
彭运带着一干人把陈大风公司巡视了一番,不时和员工交谈几句,就像国家领导人下来嘘寒问暖一样,还有个女孩子举着DV在全程拍摄。无疑是陈大风安排的了。“拉虎皮作大旗!”夏青廷心里很不以为然,尤其见到《工商潮》杂志社牌子和陈大风的大风文化传播公司牌子挂在一块,就像吞进一只苍蝇,怪不是滋味。
会议室可容下数百人听课,台前还安装了幻灯银幕及电子屏幕。彭运表示满意。
中午就在楼下酒店吃饭。陈大风意思是去吃海鲜。彭运大手一挥:“都是自己处里的人,就不要浪费了,随便吃点就行。”顾新就提议吃自助餐,吕不显马上赞同。夏青廷和曹波求之不得。彭运知道吕筷子的来由,也同意了。
自助餐倒也丰盛,夏青廷边吃边想,陈大风会不会给他们发个红包呢。他拿不准,按照惯例,领导去公司视察是少不了有个大红包的,可如今陈大风又成了处里的人,这是个问题。
直到上车打道回府,也没见陈大风意思,那个鞠丹也笑盈盈地只管挥手再见。彭运和顾新居然也心满意足的神态。
夏青廷想起来了,在公司时陈大风邀请彭运和顾新去他的办公室观赏一番,他和吕不显、曹波没去。看来,问题那时解决了。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对陈大风多了几分不屑。
在办公室打个盹,夏青廷几次想去隔壁和曹波说说话,想想还是作罢,只发去一条短信:“你QQ号多少,我加你。”
没一会儿,曹波回复:“158141558”。
夏青廷的QQ是去年申请的,一直没怎么用,还以为用不上了,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他打开QQ,很快通过了曹波的验证,一个可爱的QQ头像闪动起来。
“QQ要加密,别让人盗了去。”头一句话是提醒。可见曹波时刻把安全意识记在心头。
“谢谢。”夏青廷发过去这两个字眼,感到自己交际语言的匮乏。他平时写八股文似的材料总是妙语连珠滔滔不绝,其实都是官话套话空话。他想有空是得多上网学学新词汇。比如什么“网尸”,把网上的帖子变成死尸打不开,又比如什么雷人的话“你到底是不是党员,”“你说为党说话,还是为群众说话?”冷幽默超一流。可见官场其实是最出创意的。
“偷菜吗?可以偷我的。”曹波又发过来这话。
曹波肯定在网上农场种了大片菜,诱惑别人去偷。
夏青廷马上打字回复“好的,我去偷你的菜,”发送后才发现犯了大错误:“白菜”二字居然没打上去,那话发出去的是“好的,我去偷你,”你忙又把“的菜”打上去,按下发送。
而曹波的回复已来了:“你敢吗?”
夏青廷身上热起来了,孟春的阳光正透过窗子洒照进来,春光明媚。
“怎么不敢?”他这么回了。他想接下去怎么办呢,万一曹波动真格去开房,他敢去吗?
现实中这个问题却不存在了,因为曹波马上又打过来另一句话:吴东自杀了,真的吗?
吴东?哪个吴东?夏青廷摸不着头脑。
“就是浦金集团董事长吴东。”曹波又扔过来一句。
夏青廷反应过来:“有这事?我看看。”他马上打开新浪网,果然在财政新闻头条看到吴东饮弹自杀的新闻。吴东是今天下午在北京的别墅里用一把五四手枪对准自己脑门开了一枪,一枪毙命,肝脑涂地。时间是14:30分,刚刚发生在半小时前的事!
见曹波QQ好一阵没动静了。
夏青廷以为她担忧股票会跌的事,就安慰说:“没办法的事,现在甩买还来得及吗?”
“他是我前夫,我下了。”曹波发完这句话,QQ头像顿时黯淡。
夏青廷嘴张成O型,老久合不拢来。
没几分钟,关于吴东自杀的新闻已传得沸沸扬扬。顾新进来满面惋惜说吴东是个商业奇才,十年前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老板,手下也只有十几名员工,没想到和曹波离婚后五年里就突飞猛进,创办了浦金集团,旗下有化工、制药等多个子公司,四年前上市后身价飙升到十几亿元。
“波波这会儿可能在去北京的路上了,这可是笔大买卖啊……”吕不显过来说。
夏青波看不惯吕不显这副德性,不轻不重说:“你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她不是早离了婚吗她会去蹚这浑水吗?”
“你,说我是小人?!”吕不显气极,说要到局纪检监察室告他诽谤,并要顾新作证。
顾新打和场:“开玩笑吧,当什么真,青廷是吧?”
夏青廷有些生气,也不想把事闹大,默认了。顾新就向他支个眼色:“青廷你出去吧,我做做不显工作。”
吕不显气咻咻地还嚷着要给纪检组长吴挺打电话。
走出办公室,夏青廷重重地吐口气,他想走到楼道口散散心,经过广告监督管理处办公室,见也是处长副处长几个人谈论吴东,谈论曹波。“吴东那一枪是贯耳穿,据说留下了一份遗嘱,说他患了严重忧郁症,还给妻儿做了财产分割,曹波的女儿可以分到数千万遗产呢……”
“据我北京的同学说,吴东是因为操纵股市被中纪委、证监会调查,为了不牵出更多的人,他丢卒保帅,杀身成仁……”广告监管处的马处长同学在北京某要害部门任职,他动辄就拿北京同学说事。
机关里人声鼎沸,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胡局长不在家。谁都没了顾忌。夏青廷觉得这真是件可怕的事,什么制度,什么监督,人治的痕迹太深了,在脑里已根深蒂固了。
对吴东这个人,夏青廷此前居然一无所知。也并非只有夏青廷,不少处的后进之秀也都是头一回听说。而且局里人知道吴东,多是因为他是曹波的前夫。
夏青廷不想把自己弄成了见风使舵的人,胡局长在不在家他都得一个样,他在三楼商标处站了一会听他们谈论一番,又走上四楼,走到自己办公室前,正犹豫是不是要敲门,门忽然开了,吕不显正要出来,看见是他,不由一愣,面露讥诮之色:“偷听到什么呗?进来啊。”
“是吗,这还用你请吗,我想来就来就走就走。”夏青廷一听到“偷听”两个字,又愤怒了,他一把推开门走进去,见顾新正准备坐下去,他大起声音说:“顾处长,现在我倒有个怀疑,谁在搞窃听!”
“窃听?!”顾新眼睛从眼镜上看他。
“对,窃听!”夏青廷脑里电光火石闪过,他顺势想看看两人的反应。“吕不显,胡局长办公室你经常去吧?”
“什么意思你?”
“你是不是也经常偷听胡局长的谈话?”夏青廷反唇相讥。
吕不显看来真激怒了,攥紧拳头,一步一步朝夏青廷走过来。夏青廷也攥着拳头,紧盯对方。看看形势不妙,大战一触即发,顾新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怒发冲冠:“太不像话!那边刚死人,你们还想打死人不成!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处长?!……”
事后,夏青廷扪心自问自己是太冲动失态了,是不应该对吕不显那种态度。也许是除了想追查安窃听器幕后人,更多的还是为吕不显随便议谈曹波而打抱不平。
2.很黄很暴力
夏菁学校班主任给李美打电话:“李处长,大事不好呀。”
李美吓了一跳,以为女儿出了什么事。班主任是个慢性子的中年女人,她说:“是我过来呢,还是你来我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美真急了。
班主任支支吾吾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夏菁近来学习太不认真思想不集中,“我在她手机里发现了新大陆,你看……”
李美说:“我马上过来。”扔下手头卷宗,提了包就匆匆下楼。她想事情应该不是很糟糕,就打消了告诉丈夫的念头。
在夏菁的学校,班主任把李美引进她的办公室,关紧房门,如临大敌:“李处长,夏菁这样下去可就毁了……”
这么严重?李美刚在教室外偷偷朝里窥视,看见女儿坐在课桌前认真学习。
“你看吧,”班主任也许有点责怪李美夫妇对女儿教育问题的缺位,把桌上的一个手机轻轻放在李美手里。
李美看到的是一部色情影片,里面镜头不堪入目,她怦地将手机甩在桌上,脸色气得酱紫。
班主任说她问过夏菁了,夏菁就是什么都不说。她只得打李美电话。
平息了一番心头怒火,李美冷静下来,她谢了班主任,她说她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班主任怕她采取过激手段,安慰说:“青春期男女生都有逆反心里,千万不得激化矛盾……”
李美点点头,接过班主任塞向她的手机,脸上无光地离开。
夏青廷知道这件事是在两天之后。李美一直没敢对他说,怕影响他的情绪。夏青廷这些天的确太忙,经检总队将打假收缴的十几卡车假冒伪劣食品、药品名烟名酒焚烧处理,搞了个新闻发布会,他是新闻发言人。系统职称评聘,顾新又要他跑人事厅。他也乐得和吕不显少照面。
也许经过了太多熬煎,李美不吐不快,吃过晚饭见夏菁筷子一放就进了她房间,李美就对丈夫说:“有件事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生气。”
夏青廷问她是不是偷偷炒股炒亏了。李美就把他拉进卧室关紧门,打开女儿手机:“请你欣赏三级片。”
很黄很暴力的镜头,刺痛了夏青廷的眼。
仿佛有一瞬间的晕眩,他揉了揉太阳穴,对着李美苦笑一下,怔立良久,他下决定似的挥了下手:“你当妈的,你和女儿谈谈。”
李美说不是想谈吗可女儿吃过饭就关进房间。
“找机会,找机会……”夏青廷的腿有些发软,他一声不响往外走,想一吐心里浊气。
他走出大院,走到街上,想去江边吹吹风,走了十几米,想起曹波,他此刻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曹波这两天都没来上班,他有些牵挂,不知是吃醋还是担忧。想想,他发去一条短信:“怎么样?开心点吧。”
曹波的短信一分钟以后才回:“没事,就是挺无聊的。”
心里一块石头怦的落地。夏青廷不知道那是不是曹波的真心话,不过她这么说,说明真的没事,似乎还向他暗示什么。
走到僻静处,他想想干脆拨通那个号码,手机里传出曹波的声音:“囡囡接去北京了,我真的没事的。”
“要不,我来看看你?”话一出口,夏青廷自己也吓了一跳,旋即下意识地看看四周。他现在不但怕李美盯梢,也怕顾新和吕不显盯梢。
似乎曹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得到怂恿似的就问了她家的小区名称和楼栋房间号。记忆力那一刻异常惊人,一下子就牢记住了。
就像做贼一样,夏青廷借着夜色打的到了曹波住所。那个叫梦泽园的高档小区宁静极了,他找到那栋楼按了可视门禁,门禁开了,他猫腰溜进去,借余光往后一扫,证实没人跟踪才松一口气。
曹波挽着高高的发髻来开门,白色的衣裙几分素雅,透出一股淡淡的体香。她刚刚沐浴过,雪白的脚踝处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柔柔地看他一眼,垂下眼睑:“我真的没事……”
房间装饰得华丽堂皇,是个四室二厅的大套间,天蓝色的落地窗帘已经拉上,窗外的万家灯火影影绰绰。客厅里挂了两幅字画,夏青廷轻轻扫了一眼,竟是书法名家启功和胡局长的墨宝。据说局机关每个干部家中都挂有胡局长墨宝,看来不假了。
曹波坐到他身边,给他削水果,他看她削水果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没话找话:“囡囡何时回来?”
“说不准,她爷爷奶奶怕会要她多待些天。”曹波纤纤玉手支着水果递给他。
他轻轻接过,不知怎么瞅着她艳丽的脸就胆子大起来,左手往她额上抚了上去,喉咙发紧:“真的没事?”似乎他的手掌有些沁凉,她轻轻颤抖了一下,身子似乎就要往他怀里倾倒下来了,他却发慌了,抚在她额上的手慌忙拿下来了:“有点烫。”
“是吗?”曹波轻笑一下,自己拿手抚在额上,说不烫呀。说话时眼波流转,如一潭秋水荡漾。
夏青廷缺乏这种实战经验,有点手足无措,兀自回味那左手残留的温暖。
太安静了,静得听得见掉针的声音。这样的安静是不正常的。他这么想时,曹波已开了电视。电视还在播放新闻联播。主持人海霞在播报我国将加强公务员队伍建设的新闻。
海霞播报到“坚决查处公务员腐化堕落行为”时,夏青廷有点如坐针毡,他想起女儿那尴尬事,自己何尝不是很黄很暴力呢。
“你真的愿意陪我?”曹波对他柔柔一笑。
他点头,说真的。曹波一只纤手就握住他的手,他感觉那手在微微颤抖,他就默念,“我是党员。”这一次打了强心针似的,他心不慌了,还挺自然地把她手握住,微笑说:“你皮肤比我老婆好多了,而且挺有弹性……”
曹波也自然几分,轻笑一下:“我还没到更年期呢。”
也许彼此都有了一种默契,就是想保持适当的距离。这样的夜,这样的豪宅,这样的孤男寡女,想超越那道防线是轻而易举的事。但谁也不想率先走出这一步,也许是怕走出这一步后结果却是乏味,就宁肯如此吊住自己幻想的胃口。
于是说局里的事,说胡局长是上还是下,谁会当局长,说顾新说吕不显。曹波绯红脸说:“顾处长对你那个是想杀杀你的锐气,怕你想夺他的权,而吕筷子呢,是吃醋……”
“吃谁的醋?”夏青廷觉得好玩,装糊涂。
曹波手指轻轻掐他手一下,娇嗔:“你说呢?”
夏青廷就看电视,作思考状。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带着歉意说得回家了,用力握了她手两下,匆匆而去。身后的曹波似嗔似喜,抚摸着那被他握了这好一阵的手,目送他入电梯方才关上防盗门。
回到家里,李美还坐在客厅里发愣,也没问他去哪了。因为时间毕竟不太长。夏青廷在卫生间边冲澡边想,其实搞婚外情也没那么麻烦吧,借口出去散个步也可搞定。就有些憧憬的意味。热水喷在身上的滋味很享受。不过心里还是没底。
沐浴出来,李美已不在了,客厅里空空荡荡。夏青廷关了灯,进到卧室,李美果然已猫一样蜷缩在床上了,他钻进被窝,李美身子马上缠过来,竟脱得精光,连乳罩也没带了。夏青廷身下早已勃起,却装作吃惊:“不是没两天吗?又馋了?”“就是馋就是馋了……”
李美手就捉了他往身上去。
夏青廷骑在她身上,听她喘着气喃喃说:“……那东西真是毒害心灵的……莫说她还是情窦初开的小雌儿……连我看了也想的哩……”
提起那正事,夏青廷问搞清楚了吗。李美搂着他腰断断续续说,他出去后她敲门进去问了女儿,女儿几分羞涩,可火气比她还大,没说两句就横了,说什么“只许你们做,我看看又怎么了”的浑话,没法沟通下去。
夏青廷动作加快了几下,席梦思轻轻叫起来,李美忙提起臀,两人做得小心,却一下下冲撞迎合用足了劲。夏青廷闭上眼就是曹波那娇俏的笑靥,那滋味有点妙不可言,刺激而甜蜜。
3.副局长郭未人
机关里有些微妙的变化,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胡局长进京后,机关头两天懒散,不过,后来又恢复了正常工作秩序,各处室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彭运照例主持日常工作,伍副局长照例休病假,郭未人最忙,要参加会议,要带队市场监管处赴各地整顿市场。
陈大风搞的北大MBA班很快第一期学员开班了,参加学习的有化工冶炼、钢铁、房地产等行业的老总四十八人。顾新带吕不显去了,夏青廷因为心里对陈大风有看法,推脱没去参加开班典礼。
曹波请了半个月的假。顾新签了字,彭运也签了字。
夏青廷就觉得办公室空荡荡的,心也有些空荡。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
“顾处长吗?”夏青廷听出来了,是郭未人副局长。他忙说顾处长出去办事去了。郭未人“哦”了一声,问:“是夏处长吗,有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好的,我就过来。”夏青廷和郭未人打过两次交道,郭未人平易近人,没什么官架子,不太爱说话,平时总像在思考什么。据说郭未人根基不深,是凭政绩上来的。
郭未人在夏青廷进办公室后,他离开办公桌,顺手关上门,和夏青廷坐到长沙发上,亲手给夏青廷泡了一杯龙井茶。“青廷啊,上次那个舒书记带工人来反映情况,没有后续问题吧。”
夏青廷说吴主任已处置好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那就好,”郭未人点点头,又问了一句:“青廷你今年才38吧,比我小5岁。你是出山虎啊。”
这话无论从哪方面理解都是掖奖之词,夏青廷揣摩郭副局长谈话目的,郭未人不分管人事教育处,为了避嫌,是从不单独约顾新约他谈话的。那么,今天他为何一反常态?夏青廷想起来了,彭运顾新都出去了,可真是个好时机啊。
“你处是彭局长分管,我呢不谈工作,就随便聊聊,”郭局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抿一口茶,做了个扩胸动作。“我最近听到很多谣传,青廷你不要相信啊。”
“和我有关吗?”夏青廷马上警觉。
郭未人的领导水平拿出来了,微笑说那得怎么看了在局里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都休戚相关啊。
郭未人说胡局长升任某部副部长这是大喜事不必遮着捂着,不透明就会有猜疑嘛。没等夏青廷说话,他又说:“东山奶粉的事,据说真有问题……”
他说话时目光柔和地注视办公桌上的电脑,而且语气相当柔和。夏青廷发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江郎才尽了,郭未人说着法律条文政策要点都无比精准,令他自愧弗如。渐渐他省悟出郭未人每讲的一句都留了半句,就像放出个饵,等着钩出他的话来。
郭未人会不会是窃听的幕后人呢?现在看来,全局的人都有这个可能,包括保洁的阿姨。胡局长为了不造成影响按下此事不表,自有他的道理。不过夏青廷认为“内鬼”太嚣张不重重打击只会姑息养奸。
“郭局长,局里很多人挖空心思想探听胡局长的秘密……”夏青廷说了这么一句。郭未人果然感兴趣,倾了倾上身,口气却淡淡的:“胡局长能有什么秘密?”
是啊,胡局长能有什么秘密?领导有了秘密就成问题。可哪个领导没有秘密?“股市啊!”他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他有如醍醐灌顶似的彻悟了一些事:有人在胡局长办公室安装窃听器,莫非想偷听他对股市的判断和买卖股票的事宜?按照逻辑,胡局长肯定不会亲自操盘,他会打电话遥控……
没想到郭未人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淡淡一笑:“青廷啊青廷。”
郭未人站起来坐到办公桌前,摇了下鼠标,望他一眼,又猛然说了一句:“李靖前半月去哪了?”
怎么又扯到李靖?夏青廷迷惑了。
“那半个月,他接受组织调查去了。”郭未人像说梦话一样朦胧。
一个激灵,夏青廷眼皮发跳。再抬眼看时,郭未人已没事似的又站起来踱步:“青廷,你是后起之秀,不比他,前途远大啊。不过,今天的话就到这里打止,小道消息嘛,不可外传。”他即兴说起一个典故,说南宋时临安市场上铜钱匮乏,造成货物大量积压。知府只得向秦桧如实禀报。秦桧就召集负责财政的一官员来见,此人舌头比脑子跑得快。秦桧说:“我刚接到圣旨,准备改变钱法,现行铜钱一律废止,你们回去预作准备,不日圣旨即将颁下。”约定次日再谈细节。临走,秦桧嘱咐此人:“此乃国家大事,切记保密。”此官员回去马上要下人拉了家里大量铜钱上街购物,他还给亲友通风报信,嘱亲友保密云云……不出半日街上车马骤增,到处在抢购物品,一时物价大涨,铜钱如山。郭未人说完先笑了一下,重复一句:“此乃国家大事,切记保密。”
“遵旨,”夏青廷也笑了,又补充一句:“郭局长请放心,我这点党员干部的觉悟还是有的。”
回到办公室,夏青廷越回味越觉得不对劲。郭局长聊了这一阵似乎没有明显的目的性,似乎是随意问问。口气却很亲近。是套胡局长的真实行踪?还是探他的口气想纳为己用?
他想了又想,叹口气,他想以他的官场经验,还是无法参悟的。
上了一阵网,漫无头绪。
手机忽然奏响了国歌。一看,是夏国旺打来。
“青廷,有没有空出来喝茶?”
夏青廷一看时间,下午三时许,正是上班时间。他说:“哪像你大老板自由自在?”
看来夏国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说那他来办公室,不由分说挂了手机。
摇着板寸头的夏国旺一进办公室,夏青廷忙把房门关上。他最忌伟明目张胆地和老板交往了,瓜田李下是非多啊。好在顾新吕不显都不在,夏青廷想夏国旺是不是有意选这个时候的。
两天不见,夏国旺有点灰溜溜的,说昨天去公海赌船上赌了一把,手气太差输了两百万。他边说边拿出一张银行卡,往夏青廷手里一拍:“青廷你该买台车了,出入也方便些……”
太突然了。夏青廷可不想犯这个错误,他把银行卡放回对方手里,有点吃惊:“国旺兄,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没事,也许,兔死狐悲吧……”夏国旺颓废地一抹头发,往沙发后一仰。他是说吴东自杀的事。
吴东是资本大鳄,夏国旺也不是小老板,际遇相似未必结局相同吧。夏青廷摸不准这位老乡究竟有什么心事,有一点可以确定,夏国旺肯定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他说的。
夏国旺只坐在那抽烟,把这无烟办公室弄得乌烟瘴气,夏青廷见他颓废样,也不好劝阻,只得打开门窗,让烟雾飘散出去。不然顾新闻到了。准会拿这事在全处开个批判会。
“青廷,我只对你说,有时,人越贪心,就越是做个圈套,把自个钻进去,吴东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夏国旺的话都没头没脑的。
夏青廷说:“国旺兄你到底怎么啦,输点钱也就算了,下次吸取教训就是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他明知夏国旺肯定不是因为赌输两百万的事,可他只能这么说。在对方没给你交底之前,擅自自作聪明去揣测,会加重对方的防备心理,他在北师大学过心理学,现实中也屡试不爽。
板寸头抬起又抬下,烟灰缸里烟蒂堆满了。夏国旺终于叹了口气站起,把那张银行卡又往夏青廷手里一襄:“青廷,你放心,我们没什么交易,我借你这二十万卖车完全出于乡亲情谊,就是到中纪委我也会这么说!”
事态棘手,夏青廷冷冷地看着他。他又在夹克里掏了两下,掏出一个不大的塑料袋,隐隐可见袋里装了一张光盘和一个U盘。他说这东西想要夏青廷保管一下。
“这东西对我很重要,对有个人也很重要,青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夏青廷接过拿在手里,感到了沉重。他冷冷地直视对方的眼睛:“你为什么相信我不会?”
板寸头又摇过去,发出哑然一笑,说了:年初他集团给全局领导各处室正副处长发红包,只有夏青廷收了红包又回敬他一个相等的红包!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了,夏青廷也不隐晦了,他问:“你没在胡局长办公室做手脚吧?”他不能说得太露骨。得势失势都在一念之间,谁也说不清以后的事。
夏国旺一愣,马上省悟,梗红了脖子申辩:“我是那种人吗?我有那心机就好了,”不过他又一拍大腿:“对,罗天华!罗天华喜欢这套路!”
夏青廷感到自己成了FBI特工了。他分析认为夏国旺这个大老粗也不会这么做,据有关资料介绍,FBI特工可以分辨出数十年前留下的指纹,他们可以把桌上留下的指纹提取,还可以利用电脑拼接技术,将被碎纸机粉碎的上万碎片,拼成几十页完整文件,或者根据一点痕迹复制出全部指纹。而他,却缺乏这双慧眼。他想他也许帮不了胡局长什么忙了。
下班回家路上夏青廷还在琢磨。他觉得怪怪的,一天之内郭副局长和夏国旺两个人都找他谈一些怪怪的话题。言词是从没有过的出格。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那板寸头临走时说过一句话:“吴东是在胡局长进京的第二天自杀的吧……”
天气日见暖和,街上女人们开始穿裙子了,一个个曲线优美凹凸有致丰乳肥臀。夏青廷边走边看这风景。他平时就这么步行二十分钟回司法厅大院,今天他走得更慢,他不想赶在李美之前回家,因为他怕自己对夏菁形诸于色。他想女儿过去温文尔雅的,总么一下子成了叛逆十足的潮女呢。变数太大了。
而官场上的变数,他感到更是一个莫大的问号。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走在了十字路口,面临着抉择。
4.胡局长发来指令
吴东自杀案在财经界掀起了波澜,浦金系股票也跌停。报刊上、网上、电视上各种评论都有。因为吴东是从本省发家出去的。省里尚有浦金系的药厂和制奶基地,前来采访的媒体记者不少。
省里内部开了个通气会,就是不造谣、不传谣、不信谣。
《证券》杂志主编若英带了一名记者的到来。多少让人有些紧张。作为财经证券业最权威杂志,若英近年来接连披露了多起证券黑幕丑闻,引起股市喧哗波动,直到证监会及监察部介入,相关人员被刑拘。不少上市公司老总称她为“最危险的女人”。
精干智慧的若英从飞机落地就消失了踪影,直到第三天上午才出现在省工商局彭运办公室。具体谈些什么,也无人知晓。
夏青廷看见多日不见的曹波出现在走廊上,有些久违的亲切,轻轻问候:“好吗?怎么不休假了?”
曹波浅笑盈盈地朝他点头:“办公室吴主任打电话,说是北京来的记者要采访……”
若英是单独一个人来人事教育处办公室采访曹波的。顾新对记者有一种天生的抗拒心理,他的眼睛从老花镜上面瞟了若英一眼,向夏青廷点点头:“既然是领导同意的,就带她去吧。”
吕不显不在隔壁办公室,曹波正在办公桌前整理文件,见夏青廷领挎着采访包的若英进来,也点点头。
若英有一种天生的契入能力,她第一句话是:“抱歉,我还是打扰你了。”
夏青廷听明白了,若英肯定私下和其他记者一样先给曹波打过电话,曹波不接受采访,若英不得不找局里领导下指示。这样锲而不舍的女人,确实可怕。
怕曹波吃亏,夏青廷也坐下来。
若英只问了两个问题,而且都不涉隐私。她第一个问题是:“吴东自杀前和你联系过没有?”
“有,问了囡囡的情况,他情绪也不是很好……”曹波脸色平静极了。
“他没有在你这儿存放过什么吧?”若英看来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从她这里获得更多的情况,若英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神,也没记录什么。不过她外衣上那只录音笔肯定录下了一切。
曹波平静地摇了摇头。
若英似乎也没什么不满意,随后姐妹似的夸她肤色好,打扮得体,说三十多岁的女人能像她这份漂亮实属难得,还说出些护肤品。然后握手道别。
夏青廷送她下电梯,然后折回去,曹波说:“你就不问问我这些天去哪了吗?”
“还是不问吧,”夏青廷笑笑,站在她身后,抚了一下她的头发。他想说是不是和纪委那个李主任拍拖去了,想想还是没意思。他只叮嘱一句:“当记者的女人最好不要接近,她会使你一览无余,毫无秘密可言。”
“我能有什么秘密呢?”曹波回眸一笑,透出几分暧昧神色。
夏青廷盯着地上一抹阳光,不说话。曹波又说是不是担心她患上忧郁症?她说她和吴天情断义绝好几年了早没那感觉了。
正不知说什么好,夏青廷的左手忽然被曹波捉住,随即左手里被塞了一部3G手机,曹波在说:“电话簿里有我的新号码,只有你我知道。没事发个短信聊聊……”
夏青廷知道这手机价值不菲,说没必要用3G的,曹波说也许哪一天隔远了想看看呢。
这话听起来像祭文一样有些苍凉。
怕吕不显回来,又恐顾新闯进来,夏青廷握了握她的手,点点头,把3G手机放进裤袋,走出办公室。
顾新在打电话,听了两句,夏青廷听明白了,是陈大风在向他请示收取MBA学员费用是用局里的行政事业性收费收据,还是打入专用账户。顾新说:“按彭局长说的办吧。”
可能彭副局长也没给陈大风一个明确指示,就这么踢皮球,让陈大风自己处置。这样有个好处,万一出问题也可以推卸责任。眼下从中央到地方查处“小金库”风声紧,账外资金是一块人人想吃的肥肉,却带了刺,吃得不好会大吐血。
夏青廷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汇报了若英采访曹波的情况,顾新点点头,说那有什么好采访的,人都死了天大的事也算了结了。
夏青廷迟疑了一下,又说吕不显随意外出的事说局里有人看法。顾新问有什么看法。夏青廷说:“吕不显同志,至今未婚,而曹波同志又是单身离异,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让人诟病,而且吕不显不在办公室就出去交友约会……人家会说处里管理有问题……”
这话中情中肯戳着了顾新的痛处,顾新想了想,反问:“你说怎么办?把吕不显调过来,你调过去?”
夏青廷说:“那还不一样?我有个建议,不是陈大风那MBA班要加强管理吗,可以让陈大风的出纳到这边来办公……”
顾新没点头也没摇头,表示向彭副局长请示一下。其实夏青廷也清楚,像这种小事情顾新根本不会去请示,他只是找个幌子。像处里的小金库,其实还是他一支笔批的。夏青廷刚来还不清楚,上个月他在领工资签字时忍不住问了曹波那笔额外的8百元是哪里发的。曹波笑着说是处里发的,是《工商潮》杂志的发行奖金。夏青廷明白了,《工商潮》虽交给陈大风公司运作,处里发行还是自己做了近万份的,按每份60元计,扣去给下边的发行费20元,也还有40多万元。这账是不交局财务处的。
对顾新大权独榄,夏青廷是近来才有想法,跟胡局长下基层走近后,他那个朦胧的想法越来越清晰:他觉得有必要实行民主工作制。
想归想,他的想法窝在心里怪不是滋味。见顾新在电脑前默不作声,他也懒得做声。他想了两条出路:要么下去挂职;要么改革现行处室工作机制,再这么由处长一个人说了算,他受不了。
胡局长是他的希望。可胡局长怎么还不回来呢?
说曹操,曹操到。他桌上的手机振了两下,是条短信。打开一看,竟是胡局长发来的指令:“青廷,麻烦你今晚去找一下省证券办的马纹主任……”胡局长那个新手机号码他已熟记于心。
心跳加速,胡局长终于有消息了。夏青廷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不由在办公桌上擂了两拳:嗨!
“怎么?又有什么建议?”顾新不满地抬头。
夏青连说没什么刚才看了一则好新闻就兴奋了。顾新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又把头抵在电脑前。过一会儿又漫不经心说了句:“我的人生信条是,像孙子一样活几十年,熬成爷爷再死……”
夏青廷发觉自己又多了一个秘密,和曹波暧昧之外的秘密。
下班前他给李美打了电话,说手头有点事要加加班,要很晚才回去。李美在电话里说夏菁还在和她冷战的事,他说捱一捱吧。
在办公室坐到天黑,他才开始行动。胡局长短信里已写了马纹的住址和手机号码,胡局长短信里说他见到马纹只要说两句话。一句话是“表兄病得不轻,快想办法施救。”再一句是“股市有风险,退市要趁早。”这两句话就像暗语,意思明显具有另外的含义。夏青廷心想也许胡局长真不想当面和马纹说,也许是另有企图想找出窃听他的元凶?不管怎样,受人之托,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走出机关拦了的士,径直开往目的地。这个时候,马纹应该在家了。
很快就找到了马纹所在小区所在楼栋,他特意留意身后有没有人跟踪。他也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个圈套,又实在想不出胡局长骗他的理由。那次下基层胡局长和他亲切的握手余温犹在啊。
按响门禁,里面一个女人戒备的声音:“谁?”
“我找马主任。”夏青廷努力自然些。
“你是谁?”
“我姓夏,胡局长叫我来的。”看样子戒备森严,夏青廷只得如实回答。
沉默了稍顷,门禁“当”地开了,夏青廷坐电梯上去,门已开了一条逢,一个中年妇人已在门内等候,也不言语,让他进门去。
进去穿上鞋套,转过玄关,猛然看见厅里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近花甲的男子,正默默注视他,他想这就是马纹主任了。刚想说什么,对方招手要他坐下。
“胡局长怎么样啊?”马纹声音有点沙哑。
“胡局长让我带两句话给您。”夏青廷见偌大的客厅只有他和中年妇人两人,虽不失豪华,显得有点空旷冷清。
马纹哦了一声。
“一句是‘表兄病得不轻,快想办法施救’,另一句是‘股市有风险,退市要趁早’。”夏青廷照本宣科,说完便告辞。
马纹和中年女人脸色都有不易察觉的变化,不过马上恢复了,马纹送他出门时问了一句:“你就是夏青廷处长吧,早听胡局长说过,年轻有为啊。”
夏青廷竟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感觉淹没了传递短信的忐忑。
回到家,李美照例在看电视发呆,夏菁照例已关在自己房间,他什么也没说就上床睡了,就一个人在床上细细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