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今夕何夕
机关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中纪委办案人员召见，夏青廷也在等待，等待中纪委办案人员的办公室，看这场风暴的气势，省局来次大换血也不是不可能，不说人人自危，但每个人的利益也许都会触及。机关每个人见面也不说话，更别说互相打探什么，至多点下头。回到家就关手机。夏青廷也是这么做的。
工作几乎是停滞了，调动之类全部冻结。人事教育处只做些日常工作，写写材料填填报表。倒是市场监管处和经检总队的工作力度加大了不少，省里卫视一连播了两条这方面的新闻，意在冲淡人们的视线。
到第四天上，还没等来中纪委案人员的谈话，夏青廷有些奇怪了。这天上班在电梯间遇上吴宓，点点头后，忍不住问谈话的事，吴宓淡淡地说了一句：“昨天走了啊。有什么问题吗？能有什么问题吗？”
夏青廷有些怅然若失。似乎自己的分量太轻了，不够格入人家的法眼。
中纪委和证监会办案人员撤走的消息半小时内传遍了各处室，各处室又活跃几分。吕不显似乎很遗憾：“还是顾处你们处长主任真正算个官啊，我们屁都不是，干部不戴长，打屁都不响……”
“吕筷子，用词注意文明，”顾新故作严肃地呵责。
吕不显嘻嘻一笑，又自言自语说什么省里头处长以上才算个官，什么副处正科什么都不算。夏青廷明白吕不显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也不反驳，只是呆想这里头的水到底有多深呢。
不过众人没高兴多久，下午临下班时又传出消息：省纪委省检察院联合调查组马上将进驻省工商局机关。消息是找不着源头的，不过真实性不容置疑。
众人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一日数变，对于有心脏病的同态是个打击，夏青廷倒从容多了。从目前迹象来看，他是没纳入调查范围的。
心里这个结开始松动，生理上就有了明显反应。回到家，他就亲了李美一口。李美娇脸一扬，娇嗔说：“发什么癫哩，毛里毛躁的。”夏青廷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手在她身上用劲。
冷落了好些天的李美也受到了感染，放下手里的遥控，也正脸贴到他脸上，嘴对嘴地亲吻起来，夏青廷手在她身上摸索，像个毛头小伙子，身上的荷尔蒙急剧加速。在他有些猴急时，李美轻轻把他推开了，一掠刘海：“先吃饭，再洗个澡。”又拧腰肢。“今天就让你吃个饱……”
没有女儿在家，两人也放得开了，扔下碗筷，一齐就去浴室洗浴。夏青廷感到了自己的强大，战场又从浴室移到床上，居然一个多小时还兴犹未尽，李美捻着他下巴短须呢喃说你肯定又发癫了又发癫了。
收拾了战场，夏青廷才说机关里的事。他说他终于丢开了那个红人包袱，他不是胡局长的红人，纪委再调查他也不怕。李美瞅他的得意样，就搔着他腋窝说：“那我的调查，你怕是不怕？”
夏青廷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李美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过旋即一挺下巴：“怕，怕死了啊。”
李美娇笑着又钻进他怀里闹腾起来。
次日上午，省纪委、省检察院联合调查组进驻省工商局。省工商局纪检组长吴挺负责日常工作。
联合调查组找局机关工作人员一个个谈话。出来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
夏青廷是第二十个叫去谈话的。
纪检组长吴挺回避了，房间里两男一女，两个问话，一个记录。夏青廷就坐在他们对面的小椅子上，和电视里审问犯人一模一样。
“夏青廷，省工商局人事教育处副处长，男，现年38岁……”那纪检干部照本宣科。
“是的。”夏青廷点头确认。他知道这是程序，免不了的，起验明正身的作用。
“知道胡壁同志犯了什么问题吗？”纪检干部单刀直入。
夏青廷摇头。那个女检察干部接着问：“你对这件事了解多少？此前有没有听人提起过？或有人组织串联过？”
这种了解情况简直就是查举报者挖内部奸细！夏青廷倒抽一口冷气，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胡局长究竟是被人冤枉还是确实涉嫌犯罪，但至今没有任何人和我串联过。我想我们干部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你再想想吧。”那纪检干部望着他，颇感兴趣似的。他心里一动，想起了曹波所说的那个纪委李主任。
几分钟后，夏青廷回到处里，顾新已进来等候多时了，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没什么事吧。他说没什么事就是问得繁琐。尚未被叫去谈话的吕不显马上有了紧张的反应。夏青廷瞥他一眼：“我是什么都不知道，总不能搞连坐吧。”
“青廷啊，谁都知道你是胡局长的红人，不问出点什么只怕过不了关的，”顾新似乎语重心长。
夏青廷低头陷入了沉思。
惊心动魄的一天回到家似乎还没结束。夏青廷正向李美描绘带走胡局长的情景，电视里竟播出一条社会新闻，调查出胡云的咨询公司为上百家企业的证券顾问，收取近千万元的顾问费，镜头又一转，出现胡局长老家炒股村，称炒股村都是胡云的下线，获利不浅。报道称胡云经营行为属何种非法性质，尚须证监会认定。
看到丈夫惊愕的表情，李美一撇嘴：“该不会与你相干吧？”
夏青廷坚决地摇了摇头。
又是一夜无眠。除了胡局长的事，更平添了胡云这个烦恼。他想这电视新闻一看就是压了些时日的，只是在胡局长被双规了才播出，应该胡云早有所准备了的。
天亮后他起了个早，用IC卡在外面IC电话机上打胡云的手机，被告知已停机，又打胡云那个家里电话，电话是一个小女生接的，打着哈欠说胡姨前几天去新加坡了。
夏青廷彻底地松了口气。
原来每个人都是知道自己的宿命的。胡局长知道，胡云也知道。而他，却不知道。
到了局里，夏青廷又得到两条消息，罗天华也被公安抓了进去；市局伍局长和李靖也被省纪委立案调查了。
每个人表面上都忧心忡忡，不过夏青廷知道，有的人内心是在欢欣鼓舞的。而他，兴奋之后是深深的失落。
他知道自己该站出来了。他想自己应勇敢一点光明磊落一点。
他走到纪检组长办公室说了那事：“李秘书也出了事，下一个该我了。”
吴挺叫他别乱想，说他和李靖不一样。他笑笑，出去，径直走进联合调查办公室。
面对二男一女热切的目光，他从如何送礼如何收到胡局长短信开始到找马主任找罗天华找许靓，以及接到胡局长亲自来电嘱咐，一五一十地坦白交代。
“我以为这些只是日常小事，回去一想，还是说出来，看能否对你们案子有所帮助……”夏青廷诚恳地说。
至于李靖假冒胡局长声音的事，他隐瞒不表了，他如果说破了，反倒弄巧成拙。李靖进去后自己会交代的。
那个纪委干部末了问他知不知道夏国旺有什么光盘之类的，他坚决地否认了。他想这不是对组织不忠，只是善意的欺骗和伪装而已。
从调查组办公室出来，几乎各处室都知道了夏青廷的事了。顾新和吕不显充满同情地冲他摇摇头。他苦涩一笑：“顾处，看来你哪天又得开欢送会了。”
顾新忙拍拍他的手背说不会的不会的。
按夏青廷自己的估计，自己跟犯罪被起诉应该挨不上边，不过给个降职调离处分很有可能。不禁有几分悲情英雄的酸楚。
在等待结论的日子，他还是坚持正常上下班。李美知道他那些事后，狠狠批评了他：“我多少次说过，关键时刻拿不准的事，你就要问我爸。可你，自以为是英雄好汉，得，栽了吧……”
李准倒没怎么说他，只说官场险恶，如履薄冰哪。他却没把要紧的说出来，如果让李准父女知道他竟是飘飘然中了胡局长设的局，不知又会怎么看他了。当然了，他寄出举报证据当英雄的秘密，他是打死也不会说出去的，让它慢慢烂在肚里好了。
一天，他锁在抽屉里的那个专用手机忽然强震。他这才记起有这么个手机。打开一看，竟有那张曾经暧昧无比的笑靥，他心就乱起来：“你好吗？”
“挺好啊，”手机里的曹波是坐在异国风情的海边。
似乎一切都在不言中。他声音有点哽咽，这让在网上闲逛的吕不显看了过来。
曹波在电话里说她终于在那里安顿下来了，她这是最后一次和他联系，以后她要开始新生活了，将过去统统放下。
“谢谢，”他重复这句话。
“再见，我要挂手机了啊。”曹波娇靥如花。
他说再见。曹波又说：“我要挂了啊。”却不挂机。过了一会说：“你先挂吧。”
他眼一酸，手一软，啪地挂了手机，软软地坐下。再看手机，已是一片空白。他这才惊觉那么一段美好的时光，就这么消失不见了。那段纯美的柏拉图之恋，终要被光阴无情地碾碎……
那些天，他神情恍惚，心不在焉。他想他那现在看来微不足道的理想，想这几个月的狼奔豕突，想和他有关的那两个女子，她们可以出国逃避现实，而他呢，无法飞翔，还得经受命运的磨砺和嘲弄。他想起一句名言：英雄总在想象中，魔鬼总在细节里。
因为关键人物夏国旺还没有找到，胡局长一案进展缓慢。据说罗天华在集团职工**之下将被取保候审。
省委终于新任命了省工商局领导班子。新的局党组书记、局长是从外面调来的，纪检组长吴挺兼副局长，此外从工商联调来了两名副局长。吴宓还是办公室主任。其他处室负责人一律不动。省里的指示精神是不扩大调查范围，对主动交代问题的干部从轻处置。
局里一干人这才吃了定心丸。
夏青廷还是当他的副处长，省纪委经过审查，给他下了受蒙蔽不追究的结论。新局长来处里“认门”，还特意和他多握了半分钟的手。
吴宓和顾新也“青廷青廷”叫得欢。连吕不显也对他没了敌意。对他这种有了“前科”的人，众人都放心了。
大暑天太阳很毒，不过办公室里凉爽宜人。过了两天，分来一名通过公务员考试录用的女大学生。夏青廷向顾新建议，让女大学生坐406室，他们三个大男人都坐408室，顾新采纳了，笑嘻嘻说他是江湖愈老，胆子愈小。
夏青廷感到自己似乎真的老了，心在慢慢变老。他感到像是做了一场白日梦，又回到现实中来了。而那曾经的理想就像吹出的一个个水泡泡，泡泡里装着梦幻一般的海市蜃楼，宛如古巴比伦空中花园般神秘而奢华……
夏菁已在老家中学上学了，他隔天就打个电话和乡下女儿说说话，叨叨家事，和乡下爸妈说说话，叨叨家常。平日里和顾新这些同僚吆五喝六地参加各种饭局，或去参加一些企业新品发布会。
这天下午，正在办公室和顾新吕不显谈论舒书记和郭未人这两个人的疯与不疯，舒书记不断**要求恢复身份，有关部门就送他去精神病院作鉴定，但谁也没个明确鉴定结果出来，倒把他整得神经兮兮了。吕不显看看门外又进来说：“说曹操、曹操到，那个舒书记又来闹了！”
舒书记怎么会闹呢，他不会瞎闹。夏青廷听得楼道里果有嘈杂之声，也忙出去看个究竟。只见两个保安正追着从楼梯跑上来的舒书记。舒书记边跑边喊：“我和你们胡局长下你们的岗，我是舒书记！谁敢拦我！”
两个保安怔住了，面面相觑。
夏青廷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就见舒书记飞快地朝楼道阳台跑过去，嘴里在大声喧嚷：“哈，我是骗你的，胡壁，我没疯……”
接着楼下传出“啪”的一声巨响，和一阵惊叫声。
夏青廷跑到阳台上一看，差点闭过气去——舒书记已横躺楼下水泥地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一切来得太突然！当时夏青廷的头脑出现短时间空白，就像意识流突然断电了，他是被顾新和吕不显挟回办公室的。吕不显还在唾沫飞溅地讲述舒书记那纵身一跳的豪迈。他忽然“呜”的一声哭出声来。
这一下，顾新和吕不显又是给他拿纸巾揩泪又是好言安慰地给他压惊。
他全身虚脱手脚发软地用力扑到窗户边推开窗，想看看楼下情形，楼下却冲洗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从窗外猛然刮过来的一阵风，差点将他刮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