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突然双规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青廷心情日益沉重。
胡局长似乎没什么异样,照旧上班开会,出席各种活动,还在电视上露了一次面。不过,夏青廷真切地感到有人跟踪他了。时而是一个板寸头小青年,时而是一条中年汉。
夏青廷终于在三天后做出了痛苦而无奈的抉择:同意女儿去乡下上学。李美以为丈夫认同了乡村疗法,却不知他还有这么一段隐情。他不想当英雄,他只是出于内心的那一份正义感和良知。但他也是个凡夫俗子,有些悲观,他得权衡利弊,不能把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搭进去。送走女儿和两个女孩那天,他又松了口气。
这天下午,久未联系的胡云忽然打来电话:“夏处长,忙吗?”
夏青廷没动静心慌,有动静倒不慌了,他说忙什么忙还不是那枯燥的数字材料。
“下班后到我这来吃饭啊。想你了。”
挂了手机,夏青廷想到这也许是个圈套,也许会有摄像头拍下一切。不过又想胡云也许早就录下了,多一次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去,倒显得心虚,会引起对方怀疑。他是别无选择的。
下班前,他给李美发信息请假。李美倒对他这方面没有什么疑心,他平常的确也做得够模范了,不去K歌,不去应酬洗脚按摩。偶尔的出轨,倒很安全了。
刚刚沐浴散发一股清香的胡云用亲吻拥抱他,她浴袍轻轻滑落,柔若无骨的胴体就白光光地展现在他面前,他的雄性激素于是急剧分泌,也很投入地和她亲吻。
虽然明知面前的美娇娘是个陷阱,可能收脚的男人不多。夏青廷应和她的牵引,就在客厅地毯上和她滚成一团,毫无心理障碍地进入了角色。
事后他自己也暗暗吃惊,自己的修炼似乎又更上一层了。
泡在浴缸里,胡云脸蛋上娇艳未消,娇慵无比地偎在胸前,喃喃说:“你觉得这种日子爽吗?……”
夏青廷不明话意,只低头亲她的花蕾般的乳房。
“只怕好日子就到头了……”胡云发出一声梦呓般的轻叹。夏青廷这一下明白了,胡云切入主题了。他装懵懂:“怎么?你要结婚了?”
胡云格格一笑,香肩抖动了,她将夏青廷在她胸前吮吸的脸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深沉地问:“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夏青廷告诉自己要镇定。顿了一下,他抚着胡云秀发,安慰说:“是不是担心胡局?应该没事吧,上次不是化险为夷……”
胡云抱住他,脸埋在他怀里,身子在轻轻颤抖,“伯真有事的话,我和你都没好日子过……”
夏青廷闭上眼,几分悲壮。
不过胡云马上又高兴起来,光着身子跳出浴池,歪着脸说:“你真不知道?我要订婚了。”
“谁?”夏青廷装作急切。
“天华集团的总经理,罗之兵,罗天华的儿子,真正的富二代。”胡云脸上洋溢几分自豪。
夏青廷轻轻发出一声叹息,装作痛苦的样子捂住头。胡云忙又偎过去安慰他起来。
折腾到十时许,夏青廷才恋恋不舍地告辞。他在回家路上又发现有人跟踪,不过他心里有了底,也不慌乱了。他偷偷按响了马桶的手机,又关上。快到司法厅门口,马桶电话打过来了,他接了问是谁,“马局长啊,夏国旺的事吗,我也打听很多人,纪委和公安方面都问了,没有他的消息,现在有两种说法,一说他被害了,又说他潜逃出国了……”
他声音不高不低,他只是要营造出一种态度,伪装好自己。
到家李美已睡下了,他在她身边躺下,兴奋难寐。他凭直觉感觉出胡局长肯定坐不住了,那个利益圈的人也坐不住了。说明他投寄出去的光盘起了作用。
看着老婆酣睡的脸,夏青廷提醒自己,越是关键时期越要镇静。
第二天上班,他将胡局长那篇调研材料打印出来,又自己校了一遍,拿去给胡局长过目。他上楼的每一步都有些凝滞,他为了酝酿一下情绪,先去办公室和吴宓说了一声。吴宓似乎时时刻刻端坐在办公室,他笑笑说:“很好,”说胡局长就在局长办公室。
夏青廷轻轻敲了两下门,听到胡局长雄浑有力的“请进。”才推开门。胡局长看他一眼,又把脸放进液晶屏。
“局长,这份报告杂志这期刊发,请您看看需不需要改动。”夏青廷说这话心里已打了半天腹稿。
胡局长接过材料看了看,拿起笔签上“同意”,递给他。他想胡局长应该有什么要说的,却没有说,他就有些踟蹰,说“局长,那我走了,”转身就退回门口,手快抓住扶手时,听得身后胡局长在说:“青廷,坐坐。”
他心怦怦地跳起来,不过回头时已神色自若。
胡局长也站离座位,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望着他微笑:“局里这两天组织一批干部去海南旅游参观,人教处你去吧。”顾新上次去了的。
他想了想,诚恳地说:“局长,我这几天手头忙材料,如果别人想去,就让别的人去吧。”
胡局长未置可否,目光一直没从他脸上移开。
“局长,”他忽然有些吞吞吐吐,“您也知道,我和顾处长相处得不是很融洽,有些工作节奏合不上拍……您看方便的时候,是不是让我……动一动……”
胡局长忽然仰头长舒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站起拍拍他的肩:“好,我记在心上了……”
夏青廷适时地起身告辞,并轻轻将办公室门带上。然后抻抻衣领,正步走向电梯口。经过郭未人办公室,虽知郭未人已被家人送进了医院,他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对自己这番逼真的表演,夏青廷在心里苦笑,又冷笑自己原来竟也可以镇定起来的。
果然后来顾新就把他和吕不显叫了去,说了局里组织干部去海南旅游的事。吕不显马上说自己有风湿正好去玩几天。夏青廷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既然如此那他只好下次去了。
顾新对他这态度很满意,因为照顾了吕不显。
夏青廷回到办公室,望着空的座位有些发呆。小王很少来了,等着新单位的运作。而曹波是再不会来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在心里感喟,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也不再来了。
而干部旅游团还没来得及动身发团,却被紧急叫停。这日上午,来自省纪委的官员要求省局及各市县工商局干职工原地待命。
此前半个小时,两台黑色奥迪小车开到省局大楼下,下来三男一女,直扑胡局长办公室,只简短说了两句,便将胡局长带下楼去。门卫看到异样,上前阻拦,其中一男子出示证件在他面前一晃,便不由分说上了小车,绝尘而去。
随行的那位省纪委官员随后宣布:胡壁同志涉嫌犯罪已被双规!
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现实中发生的总和预想中的不一致,不是严重脱节就是轻微过甚,几乎不可能大致一样。
胡局长的出事再一次佐证了这一至理。出事前,机关里几乎所有人的心理底线是胡局长问题应该不大不过是官场斗争倾轧而已。等到真正被双规,而且封闭消息的规格升级,这次是中纪委和证监会真正出手了,连省纪委几个副书记也无法接触,中纪委没透半点风,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中纪委办案人员在省工商局机关里用了两间办公室,处理有关工作。主要是负责工商系统的问题调查。一连两天,省局副厅及以上领导包括退居二线的调研员相继被叫去谈话。他们谈话的时候,局机关鸦雀无声,各办公室干职工表面上按部就班,内心却无论如何是平静不了的,一个个神情严肃,谁也不多说什么,生怕在这多事之秋,不小心惹出什么事来。连大舌头吕不显,也一下子沉静下来了,端坐在电脑前看新闻。
曹波出国后,隔壁406室就冷清下来,小王也只是偶尔去坐一坐,陈大风给她办调动的事快有眉目了,一时传她会进省政府办公厅下面的信息中心,一时又传她进市委**的网站。不过胡局长的事发生后,所有的焦点都聚集过去了,像小王和陈大风这种鸡毛蒜皮的纠葛就不值一提了。顾新本打算让夏青廷和吕不显搬去406办公的计划,也暂时搁下了。这个时候,做任何事都是不合适的。在正确的时间,跟对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这是每个领导和下属应秉持的原则。
顾新是从没有过的严肃,甚至不和夏青廷吕不显说一句话,表现出对这一变故的重视。他把头埋在电脑前,可以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不喝一口茶水。
各处室也不互相串门走动。处于戒严状态似的。
到第三天,似乎是找各处室一把手谈话了。顾新是下午三时去中纪委办案人员办公室的。约莫五时许回到办公室,神情仍然那么严肃,却眉头舒展了不少。吕不显窥视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顾处,过关了吧。”
“过什么关,不过问问局里的情况。”顾新淡淡地一扬眉头。
夏青廷也感觉心里头憋得慌,也接茬说:“我们处是清水衙门,能有什么事?别自己吓自己了。”他脸微微斜向吕不显。
对夏青廷的这种态度,顾新似乎感到欣慰,他点了点头,又把脸埋进电脑,不吭声了。
想到言多必失,夏青廷也把想再说的话吞了下去,吕不显嘀咕了一句什么,见两人都没搭腔,也没趣地不吱声了。夏青廷想到胡局长办公室和自家卧室的**,就想这办公室会不会让办案人员安装了**呢。
无言的日子真是难捱,一分钟就像一小时。因为摸不准纪委人员会不会忽然撞门而入,谁也不敢上电脑玩游戏之类的,只是不断地看人民网、新浪及搜狐新闻,看得心口发睹,眼睛发涩。空调声嘶嘶地流动,也成了天簌之音,无端让人产生音乐联想。夏青廷就这么用耳朵聆听那空调声息,感觉才不那么闷了。他发现这是种好办法。刚想说出来,又省悟地闭口,同时不无悲哀地想:这世上如果没有了声音,真是地狱一样的可怕啊。
其实这些天夏青廷内心一直忐忑不安的,睡觉也做噩梦。他回到家就早早睡上床,李美知道他单位出了这么大的事,宽慰他没什么样的,“你和胡局长有什么交易没有?”“没有。”夏青廷说。李美说“这不就得了?人家说你是胡局长什么红人,那是陷害你,真正的红人哪轮得上你呢?”夏青廷心里苦笑,李美是不知道他内心的秘密的,就让秘密烂在肚里得了,免得李美担心。李美是睡得香甜,他却时时惊醒。他刚好不容易睡着,就看见胡局长竟趔趔趄趄闯了进来,胡局长头发苍白,胡茬长了出来,眼珠充血地盯着他,他一惊,问:“局长您怎么出来了?”
“你希望我不出来对不对?”胡局长阴阴地一笑。
夏青廷背脊发寒:“没,没有。”
胡局长却一步步逼过来,手里一抖,竟亮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凶狠毕露:“是你在背后插了我一刀子,对不对?今天我就让你也尝尝这刀子的痛苦……”
他一下子扑过来,夏青廷连忙一闪,同时将身边的李美一推,大声喊:“杀人了!杀人了……”
“青廷你怎么?”李美的声音,夏青廷这才惊醒过来,张皇四顾,灯光下的卧室里没有胡局长的身影,李美正坐在身边奇怪地望着他,爱怜地拭他额头上的汗珠:“你又做噩梦了吧,梦见什么了?”
“我……”夏青廷仍几分后怕。
李美望着他的眼睛:“你告诉我,你真的收了什么不该收的东西?还是和胡局长有扯不清的关系?青廷,你要说实话。”
夏青廷脑里急剧转弯:说是肯定不能说的,但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让李美信服。他想起了一件事,说:“我卖过胡局长的一幅字,送了两千元润笔费,这事我不踏实啊……”
“切!”李美“哧”的一笑,翻身睡下,说这不算什么就放心睡吧。
夏青廷躺下叹口气。他想自己终究不是干大事的人,总是放不开,在关键问题上患得患失的。
不过这天中午一件事深深触动了他的神经。他在街头吃了碗米线出来,看见广场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不由就停住了脚步。
那广场上摆了一张铁架床,床上有被单和人。
夏青廷心想这又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吧?正在琢磨,只见身边的几十个女子羞笑着避开了眼,说:“羞死了,大街上做爱呢。”
夏青廷仔细一看,果然看见床上被单在有节奏地翻动,一起一伏,只是被子把人都蒙在里面了,不过令人联想无限。
围观者把那张床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巡警和城管相继赶来了,分开人群,走到那张床边,在床架上用电棍敲了敲:“喂,喂,干什么?”
被单停止了起伏,先是一个男青年的头伸出来,满不在乎地瞥巡警一眼:“我犯什么法啦?”接着身下一女生的脸也露了一下,又缩了进去。不过可以确定,两人的确没穿衣服在亲密接触。
“注意形象文明,这是公众场合,不是你家!”巡警和城管一齐发难,命令这对鸳鸯马上撤离。
“我家太小,五口人挤十几平方,住不下,又买不起房,没办法,我和女朋友只得暂借此地住一住……”男青年还振振有词。
事情是如何收场的,夏青廷没再看下去,不过内心深处似乎从这一事件得到了神秘的力量。那对小青年敢以那种方式来抗议高房价,他又有什么可以患得患失的呢。也许人有时候首先就是要战胜自己,那样才能战胜别人。不是也许,是肯定。
再回到办公室,夏青廷心情释放了不少,他想比自己的理想更渺小更窘迫的人多的是,他至少还不会失去那么多,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担心的应该是那些干坏事的贪官才对,他把事情搞颠倒了,本末倒置。
局机关已乱成一锅粥,人心惶惶。突如其来的变故简直就像拍警匪片,如果不是有那位省纪委官员,众人都还以为胡局长被绑匪绑票,吴宓再泰然自若也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忽然,他坐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喝茶。
党组秘书李靖不见了人影。
满现惊疑的顾新拨了两个电话之后心事重重,他对夏青廷和吕不显说:“听说居然伍副书记和省纪委杨书记都不了解这件事。怪了。”
不少人利用各自的渠道打探消息,都没什么结果。
夏青廷在办公室踱来踱去,他内心兴奋和紧张交织,却又不能形诸于色,这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事。
紧张气氛在机关里瘟疫一般蔓延。
顾新和夏青廷、吕不显三个人坐在408室,你望我,我望你。夏青廷酝酿好久,才说:“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上次胡局不是说也被调查了吗?”
“不一样,不一样……”顾新摇着头。
下午快下班时,吴宓来到408室,他面容淡定,先朝三人点头,坐下:“我到各处室转了转,基本上很正常,应该这样嘛,有同志犯了错误,并不代表所有同志都犯了错误嘛,组织上会明辨是非的……”
似乎这么一说,处里几个人神情都松弛了不少。
顾新问到底犯了什么大错。吴宓先没说话,停顿了一会儿,说了:“这事我也才得到消息,是中纪委直接办的,一个副书记带队下到省里,只和书记省长通了气,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情况。连陪同的省纪委官员也不知要抓谁,到了局里才知道……保密措施很严格……”
“领导领导,一查就倒,好在我不是领导。”吕不显很不懂味地调侃说。
另外三个都皱了眉头。顾新严肃地批评他:“你不是领导就可以幸灾乐祸?太让人寒心了吧。”
吕不显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露出一副惋叹的表情。
夏青廷看不惯他这做派,见吴宓起身了,他也站起来送他出门:“吴主任,那篇稿子只有撤下来了?……”
他口话气几分伤感,吴宓一脸怜悯之情地望着他,点下头,手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甩手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