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坐而论道
鬼使神差,夏青廷又去见了郭未人。胡局长杳无音讯,机关里谁心里都天天念着,表面上一个个很沉得住气。也从不打听胡局长的消息。
几个副局长和党组成员,除了身体有恙的伍副局长请了病假,彭副局长、郭副局长和组检组长吴挺,仍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气氛有些微妙,这连涉入官场不深的夏青廷也感觉到了。
曹波在QQ上向他提醒:他(彭局)有可能接胡局长的班。她没说她这消息是从别处得来,还是妄想猜测。有一点夏青廷可以肯定,她是很关心他的。机关里人事尔虞我诈,互相提防,早就让夏青廷有些厌憎。曹波的出现就像清新的春风拂入他干涸的心田。他有时想,能有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实在是他的福气。她不奢求他什么,只需要他的会心一笑。她也许是孤独的,和他的孤独是遥相呼应。两人的情趣似乎那么默契,聊的话题也投机。少了世俗的气味。就像空谷幽兰,淡然开放。
夏青廷禁不住说起了他的那位做保险的女同学,自从同学聚会后就来他家拜访,要他和李美买全家福保险。还希望他夫妇俩在机关同事中帮她介绍介绍。他和李美慌不迭地把她打发走,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她又来拜访了。李美头都大了,嗔怪他是不是向这位女同学暗示了什么。夏青廷也很委屈,他左思右想,只想到那次聚会到城外去泡温泉,意义风发之下也许有过失言。人家真把他当成及时雨宋江了。思忖再三,他不敢再让那女同学上门,自己亲自跑到保险公司开门见山告诉女同学:他能耐太小,只能再过几年看能不能帮上她的忙了。没想到女同学后来发来很难听的短信,指责他“忘恩负义,”“目中无人。”
“这种人,就是认为别人帮她是天经地义的,似乎做她的同学就是她赐予的一种恩惠呢……”曹波在QQ里感叹,又发来一颗红心安慰他。
夏青廷不想在同学问题上深入探讨下去,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有些无聊,顾新和吕不显去市局联系业务上的事,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他想起曹波要他进步的意思,就觉得应该融恰一下和局领导的关系,免得别人认为他是依附胡局长一个人,对其他局领导不放在眼里。
打了个“88”,下了QQ,拿起桌上一份材料,出了办公室。楼道里很静,他的脚步有些发飘,仿佛自己心怀鬼胎。他还不大习惯主动去向领导汇报。
他本意是去见彭运,上楼到了彭副局长办公室,房门是关着的,他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本不想来的,只是自己在逼自己。用心理学术语说,是一种“强迫症”,强迫自己去学这些规则,去赶这种潮流。
他还是象征性地在房上敲了两下。稍等片刻,移动脚步。
隔壁办公室又传出一声咳嗽。郭未人的声音。
夏青廷脑里又转动几下,他想郭副局长肯定是听到了动静,这声咳嗽又在暗示什么呢。
他和郭未人上次算不算深层次接触,他心里没底,平时见面也就喊声“郭局”,郭未人也就是严肃地点头。
鬼使神差,他收回脚步,在郭未人办公室门上敲了两下。
“请进。”郭未人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而响亮,话音有些上扬。
夏青廷推门进去,郭未人端坐在办公桌前,正面望着他,轻轻点头。
“郭局,您好,”夏青廷把手里的材料双手递放在郭未人面前。那材料是写省工商局狠抓干部职工思想作风建设的,有好几页数千字。他打算请领导审阅后在下期《工商潮》上发表。
郭未人瞄了一眼,又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细看材料,而是站起来,招了招手:“夏处长,你是局里的一支笔,不错,不错……”他走到一边沙发上坐下,示意夏青廷在对面沙发上坐下。
隔着一张小茶几,两人相对而坐,郭未人亲自给夏青廷倒了一杯黑茶。
“安化黑茶,正宗的千两茶……”郭未人咂了一口。
夏青廷摸不透他想表达什么,在他印象中,郭未人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上司。这么面对面近距离坐着,夏青廷比上次更拘束不安。
郭未人接下来说的话令他更是惊疑:“古有曹阿瞒青梅煮酒论英雄,今天你我就品茶论前程……”
这话从堂堂的郭局长口里说出来,不是一种亲切,而是一种压力。夏青廷明白,郭未人一定别有深意。
夏青廷几分忐忑端正一下身子。
“郭局,您是领导,我哪能与您相提并论啊……”
“不——”郭未人轻轻摇了一下头,轻缓地说:“说起来,你我都是学者型官员,你觉得学者型官员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郭未人早年从清华大学博士生毕业,这在工商系统并不多见,按说他这种高学历高素质人才,升迁应该不是问题。他也在副局长位上待了五个年头了。夏青廷也听说郭未人上头关系不是很硬,去年就有小道消息说他会调到某地级市当市长,结果也不了了之。他更低调许多。夏青廷认为郭未人最大的特点是优柔寡断,没有胡局长那种气魄,这也是学者型官员的通病。也许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点清高。可这话不能说。他见郭未人目光望着他身边的茶几默然不语,便说:“学者型官员是官场上的精英,学者型官员也是时代的宠儿,但学者型官员也面临一个问题,就是缺乏一种狼性……”
“狼性?”郭未人淡然地说了一句,目光还放在茶几上没有移动,似乎目光已穿越了那茶几,一片虚无。
夏青廷点头:“对,狼性,我前些天看了一本美国心理学家斯伊夫的《狼性法则》,我发现,越是少受教化的人越具有狼一样的习性,没有经过人为的矫正,野蛮生长,伺机而出,目的性和生存能力非常强盛……”
郭未人收回目光,又望向天花板,照例轻缓地说:“对,青廷,你说得对,我们这种缺乏狼性的官员,在圈子里是会吃亏的呀……”
夏青廷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郭未人没看他,只看着天花板,“胡局长是哪种类型?青廷你说说。”
“一位有能力才华有魄力的好领导。”夏青廷认为这番话还符合自己的意愿。
郭未人没置可否,抬手端起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目光还望着天花板,似乎那天花板吊顶有他想要的答案。夏青廷顺着他目光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彭副局长呢,你认为?”
夏青廷更拘束了,谈论领导,本就不是他的喜好,更有腹谤他人之嫌。他和郭未人并没有很深的交往,郭未人这么私下里和他密谈,是不是有点太异常太反常呢。他有些彷徨无主,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嗫嚅半晌,他说了:“郭局,我对彭局……不是很熟悉……”
“有些人,凭感觉就行了。”郭未人轻轻地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头往后仰得更深了,“青廷啊,说句不该说的话,叫高山仰止,意思是说有些高高的山峰是不能贸然攀登的,是个禁区,对不对?就像局长的位置?”
夏青廷惊得手一颤,茶杯差点翻了。郭未人这话的意思很露骨,也很敏感。夏青廷心想自己该是卖弄聪明呢,还是装糊涂?
他于是笑笑,混沌未开的样子。
对他的表现,郭未人也没表现出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欠起身来。那一直望着天花板的目光也移到他脸上,像在寻找确定的答案,也忽然很客气起来:“青廷啊,你是明白人,如今胡局长不在家,你也要多留意着点,有些人惟恐天下不乱啊……”
“郭局,您放心,我这人还是讲组织原则的,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夏青廷认为郭未人的话是言不由衷的,他方寸有点乱,他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和领导打交道讲话交流却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就像炒股一样,也许只有深潜进去,才会领悟得到。
郭未人又给两人茶杯添上黑茶,郭未人此时又讲起了典故说:“青廷啊,这安化黑茶是清慈禧赐的名号,据说她当年因为肥胖而不适,喝了黑茶居然气脉通畅通体舒坦,两月下来,身材也恢复了苗条……看来,世上万物相生相克,只是我们没碰上而已,只要在正确的时候,碰上正确的人,再就是做出正确的抉择……青廷啊,明白我的意思吗,胡局长对您很是器重啊。”
说得夏青廷有些悚然:“哪里,哪里。”
郭未人站起来,走回办公桌去。夏青廷察觉出凝滞的气氛,便说:“郭局,您先忙,我走了。”郭未人点点头,目光却望着他身后的墙,有些空洞,似还有几分怅然若失。夏青廷不敢多看,便转身走出去,又轻轻拉上门。
他发觉自己脚有些发虚。
敏感时期,机关里有什么风吹草动,众人都是一目了然的。似乎机关里的人都有这么一种特异功能,凭感觉都八九不离十。一连两天,顾新都没正眼看他,而吕不显偶尔阴阳怪气地瞥他一眼,说什么“天热了沉不住气了。”
忽然觉得害怕,那真是忽然间的事。夏青廷忽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机关是那么可怕,那不是形而上的,而是深藏于每个细节,甚至空气中的。就像一种厉害之极的病毒,瞬间可以传染给所有的人。
第三天,曹波发来信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抑或,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夏青廷想笑,却是涩涩的。
这两天他没和曹波照过面,两人都是有意回避,就连上下班,他也故意慢些时间,错开了和机关众人的照面。郭未人也是来无影去无踪,彭运在第三天上来处里看了一下,也许听了别人的小报告,进办公室爽朗地笑,可目光一落到夏青廷身上,笑容就消失了。
夏青廷站起喊“彭局”。
彭运说:“夏处长这么客气,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话是望着顾新和吕不显说的,话里有话。
夏青廷知道什么解释都是徒劳的,他干脆什么也不说,笑笑,“我想请您审审稿子,彭局。”
“免了吧,夏处长把关,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彭运依然一脸认真,说完望向顾新和吕不显。
顾新和吕不显异口同声:“那是,那是,”顾新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对夏青廷说:“彭局这么对你信任放心,若有差错,我唯你是问。你更不能对不起彭局的信任啊。”
“真是人红众人抬啊,哪像我,真个没人疼的孤儿……”吕不显口气几分酸溜溜,脸上却是兴高采烈。
夏青廷像喉咙里吃进了苍蝇,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