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刺绣
一个姓氏也可以对我进行审美启蒙
苏,叫出来的唇形,和听到的音韵
都是艺术化的
她家的刺绣
一面一面晾晒在路边,绝对
找不到第二种炫技
这样漫不经心,而又摄人心魄
绣娘隐身,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我贫乏的想象力,与神秘的
东方美学,不在同一个荡漾的布面上
也不在同一段悠然的时间里
多年后,刺绣的图案在我的回忆里
模糊成水墨,流动
淡然,却捉摸不定
我只会想到翡翠的颜色
陷落在一片墨迹里,像阳光
藏在针眼里,像九十年代的轻风
行走在丝绸上。我途经此地
有了经线遇到纬线时,那种缠绕
也有了一个线头掉转身时
找不到来路的迟疑
旧邮筒
邮筒暗淡,汉字的驿站更加安静了
有个动词子夜翻身
轻灵
试图去构成祝词
邮筒在南方
诗神,可以从北方寄来安眠药
总有一句话
可令全镇进入梦境
这不再使用的绝世遗老,空间渐渐小了
有时候,美和幻想
都是垃圾,塞满了
人类自闭的容器。我已经开始相信量子
最不济也相信源代码
或数据
夜雨找到镇里唯一的邮筒
在里面泣不成声
而白雪来访,则平和了许多
夜宿汉朝
文物埋在地下,允许河流悬挂于头顶
抑或手腕上
有可控的星光,被两平方的外围空间幽闭
古镇陆续出土过汉代墓葬
也许每一个夜晚我们都睡在史书上
我子夜醒来,像一片简牍
替自己的字迹翻翻身。刻痕的凸面
拯救了无意义的凹面。我打算再生我自己
那些青铜和玉,被我的语言氧化
幻变为发光体。低调的双耳陶罐,暗淡一点
甚好,可为我的替身
静看身旁,翡翠成为渐渐变绿的月轮
烧 白
火焰的女儿,极尽丰腴
与神经系统的某处末梢,有隐秘的呼应
你会觉得,素食主义者
是为了逃避这最诱惑的柔软
和白净。它们片片斜躺
在土碗里。初露端倪之前
它们须得完成一次吻合的倒扣
像是在倾尽自己的物欲
把属于精神的空间打开,袒露
而后诗歌节奏一般微微推动
片与片中间露出句子的行距来
像是建立了一个小世界内部
互不过分的伦理秩序
它们纯白地出现,一抿
就化了,你尚未来得及想象
它们的去处,便觉得真有细微的触动
在另一个尚未命名的系统里
构建了出离的你
飞水井
作为镇子的一小撮,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形态
盐水依旧不舍昼夜
我却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而生
被千年中的某一秒析出,我成为水的骨灰中
白净的那一部分,很少
却不足以自称珍贵
武陵空山中,有巨大的虚无,藏着结晶
白是活下来了
而黑,是命运
飞水井终日泼溅不息,连续不断的水线
拍击着故乡的河流
那仰泳至此的少年,张开嘴唇
离盐水的强弩之末很近
却怎么也够不着
中清河用百里的淡然,路过悬崖赠与的微咸
激浪而起为答礼
携纹而去,为层层道别
千山暮雪不知何故而来,像是上古的盐
纷纷回到当代的人世间
阅读苍穹和雪
屋檐口,瓦片下,雨水缓缓地勾连
一冬的铺叙
化为液态的珠子,令我心境的微距
看到它的闪烁和晶莹
安静自不必说,我得反观后脑
按照原路退回到雪中去
每一秒时间的发声,都有微妙的区别
写作,就是把这种不可见
变成至少一个人的可见
有时读书真没用,怎么也比不上
直接阅读穹庐
怎么变成灰,怎么把雪黏在十年前的发髻上
而把情绪的形态
化成迟疑的水。读着
读出一缕白来,再读
读白的延宕,牵连来。十年后
雪怎么降低生命的海拔,黏在皱纹上
需要看清。我目不斜视
苍天落在我的眼睛里,忽而迷蒙一片
中清河上的鸭群
一只鸟在河里垂头,似在忏悔
而后从水面拔出喙
抖动着全身红褐色的羽毛
它立起脖颈。远远的,我分不清
那异常的颜色是宝石蓝,还是祖母绿
我恍然明白:这自带的炫技
并无多余的动作和神情
只需要一身的灿烂,就够了
而它出现在世上就是原罪
过分的美,和星相
存在是敌人眼里的错误
我慢慢靠近,才发现这并非
一只遗世独立的鸟中贵族
它只是——公鸭
更远处的灰鸭们,没有受到吸引
自顾觅食和戏水
公鸭具有了打眼的落单
我经过它,对比了一下自身的丑陋
幻想着被多数同类审美
忽又惊觉早已不少年,不得不
使用大量文字摁住内心
才没有悲从中来
竹林小憩
众水环绕的竹林,总是将“轻”呈现给我
忘川变色
湛蓝的中年迷失在看不见的危险里
液态的语言
须得艰苦转译,沙洲横亘在暮光的歧义中
一把新竹椅
在林下成型,榫在减轻自身的水
卯在扩大自身的孔穴
我坐在无名桥边,竹梢的羽毛总是
落不到我的头顶
那些竹子,到了高深处才懂得低头
晚了,身体开花
意味着枯槁。时间的钢刀正要砍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