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有显在的形义,更有潜藏的玄机,我称之为“词昧”。
一
学语言课,老师教导说,词是语言的最小单位。我是牢记于心的。
我牢记于心的老师的教导还有许多,消化、体味和印证,却是慢慢地、渐渐地在不断的学习中,似乎没有完成的时日,至今还在继续。比如这一句“词是语言的最小单位”,已经消化、体味到多少,依然是不敢言之凿凿的。这固然能证明我的愚笨,却也能证明汉语的高深和奥秘的无尽。
字和词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不能表义,所以,“词是语言的最小单位”。
字母文字如英语的abcd……有26个,单个并不表义,组成词才表义,所以称之为字母,而不是字。英语有字母和字母组成的词,没有字。
汉语的每一个字都是词。之乎者也焉哉,也有表义功能。是字也是词,是为虚词。如果和英语类比,汉语有字母的话,就只能是点划竖撇捺以及内外弯钩挑了。
拼音文字是没有“字”的。
汉语有。
在汉语里,字和词不仅同义,且同义到严丝合缝。这样严丝合缝到绝对的同义词,也只有字和词,且只为汉语独有。汉语的发明也许不能证明中国人独具的光荣和伟大,但汉字却能。汉语的高深和奥妙的无尽,首先来自汉字。
所以,我们常说的是汉字,而不是“汉词”。
所以,我们常说的是英文,而不是“英字”。
字欤?词欤?
在这里,就汉语而言,以词代字的词就显出它的“昧”来。
二
老师教导说,古汉语多单音节词,双音和多音节词大多是外来的。到了现代汉语才有了大量的双音和多音节词。
老师的教导总是对的,比如菩提、般若、波罗、阿弥陀、三昧。还有可汗、单于。
但也不尽然。中国人的姓氏是不分今古的。单音节词的古汉语就必须有公孙、尉迟、欧阳、上官这些双音节词。尽管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词,但在这里的姓氏中,却都不表它们本有的义,应该是不表义的“字”了——这当然不是老师们的疏忽,但确实没有教导过。
到现代汉语,大多是双音和多音节词了。这应该也是对的。事实如此,想说不对也没办法。但如果说,双音和多音节词的发明,不仅是因为外来语多了,也是因为汉语的发展需要更为精确和生动的表达。这可就有歧义了,不同的老师持不同的说法,且各有其理由。
少有双音多音节词的古汉语和多有双音多音节词的现代汉语,哪一个更精确,更具表现力?至今未有共识和定论。虽然都使用现代汉语著书立言了。
因为偏爱古汉语而只读古书不读今文的人也许有,但我没见过。只写文言文而拒绝以现代汉语为文的人应该没有。听说高考作文有学生写文言文,也只是偶尔为之而已。网上有一位以“史笔”作文的先生,专写文言文。如果这位先生只写这样的文言文,就是我知道的一个唯一。
不止白话文起步时,至今都有人鄙视现代白话诗的无趣无味,没有平仄,没有对偶,也就失掉了诗应该有的音乐之美,修辞之美。和唐诗宋词元曲相比,现代白话诗也许应该受到鄙弃,但我读到过的现代人写的古体诗词,实在也不能恭维。不但无法和唐诗宋词比,比之于白话诗,也要逊色得远。不是他们愿意逊色,而是没办法不逊色。除过才气、精神、情趣和技术的不足,书写现代生活中的情感和物事,实在躲不开那些难以入“诗”大煞风景的双音多音节词。比如,“帝国主义”还可以用古人常用的“夷”替代,但“美帝国主义”可就不行了。因为是专指,用一个笼统的“夷”就失去了表义的精确性。用“美夷”呢?那就很可能会误导阅读。
用草做顶的居所或场所,写进诗里,就是“茅屋”、“茅店”,再带上“风”或者“月”,就容易有诗意。用钢筋水泥造的大楼,不管有没有“风”和“月”,就难有诗意。如果单用一个“楼”字,也不能说不可以,但有可能混淆于古人诗词里边的“楼”的。而此“楼”非彼“楼”,是不能混淆的。茅草和钢筋水泥都是建筑的材料,就作诗而言,差别竟如此之大!精确呢?表现力呢?诗性呢?现代人没有诗性么?抑或是现代汉语没有诗性?
许多人偏爱的古体诗词,和现代生活相遇,其所以会显出一脸窘相,作祟的也许就是那个“语言的最小单位”。表述现代生活物事感情的双音多音节词很难入古体诗词的法统。
在这里,词就显出它的“昧”来。
三
古汉语中没有“国家”这一双音节词。
国家是由国和家两个单音节词合成的,是现代汉语的发明。其含义和古汉语中的“国”相通。
类似于这样由单音节组合成的双音节词还有很多,比如“人民”,也是现代汉语的发明,其含义和古汉语中的“民”相通。
国和国家,民和人民,哪一个更具表义的精确性呢?意见也会有分歧,但大概不会有人以为,从国到国家、从民到人民,仅只是为了词的多音节而多音节,是随意的“拉郎配”。就算有一定的随意性,也一定有其随意的必然。否则,“户”和“家”近义,甚至同义,在许多语境中可以互换而不损其义。何以组成的是“国家”而不是“国户”呢?
我不以为我在故意抬杠。我以为,在这里,词也会显出它的“昧”来——
读社会学,社会学家教导说,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
读生物学,生物学家教导说,细胞是生命的基本单位。
以我的印象,“户”和“家”虽近义甚至同义,却没有同义到绝对,还是有细微的区别。“户”的含义更近于“家”的人口数量,“家”更近于“户”的生命联结。这也是取“国”和“家”组成“国家”而舍“户”不为“国户”的一个原因。
家族比之于户族就更近于血缘的含义。
“家”在中国,几近于“国”的缩小版,不论人口多少,总统、总理、财政、教育、审计、纪检、司法、公安,几乎一应俱全,各司其职或互司其职。遇大事也有“国务会议”,研究预算、收支、工程项目投资,也有“生活会”,汇报思想,究察动机,裁量后果。“国家”也几近于“家”的扩大化复制,父子孙秩序井然,有“家务会议”,有道德规训,有人才培养,也有体罚惩戒,等等。何况,我们是讲究家国一体的,看重和推崇家国情怀的,也善于培养这样的情怀。我们的家教与国教,家法与国法,家政与国政,甚至家府与国府,很少有相悖的时候。如此,“国”和“家”的组合,能完全是一个随意的所为么?
在这里,词和词的组合,也会显出它的“昧”来,是国家和民族文化的结晶,也潜藏着国家和民族文化的密码。
人与民的组合也一样的。更早的臣民、夷民、遗民,晚一些的国民、居民,没有一个组合是随意的“拉郎配”。作为完整的系统,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精深的奥义,是可以从其语言的最小单位——词的创造和组合程序里体味到些许的。
四
词有其“昧”,词的使用也有其“昧”。
“朕”是中国皇帝的自称,而且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在有皇帝的中国——民国时期袁世凯的那八十一天除外,如有人以“朕”自称,会有杀身之祸的。
类似的自称还有“寡人”,还有“孤”——专为不同时期的国君和皇帝使用。
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而且是改革开放几十年以后的人民共和国,而且是网络时代的人民共和国,人民的自由度在许多领域已至空前。影视剧有“雷剧”,流行词语有“雷词”“雷语”,都是人民的自由度至达空前的例证。
“朕”也成了流行词,成为人民中许多人民的自称。
还有“寡人”。
还有“哀家”。
还有“本宫”。
还有“格格”——称“本格格”或“咱家格格”的都与叶赫那拉氏家族的“妹纸”无关。
没错,这都是从影视剧里学来的,过过嘴瘾而已,也许还是一种“自嘲”。
但为什么要自嘲?如果是对自觉寒酸、卑贱、尴尬的一种释放,为什么要以这样的自称?过嘴瘾的方式可以很多,自称“玉皇大帝”不行么?“玉皇大帝”太过遥远,遥远到非人间了。还是“朕”和“本宫”一类的实在一些,有一种近似现实的自我存在感吧。
在我看来,以二月河先生的小说改编开其端,并成风气的这一类影视剧,也是“雷剧”的一种。以我多年做影视剧的经历,许多直面历史和现实的影视剧审查不过,或胎死腹中,或分娩后夭折。而这一类名为宫廷或宫斗,实为炫耀皇权之“美”,显摆宫廷之“贵”的影视剧,却能大行其道,也有其“昧”——
深入民族骨髓的皇权崇拜,从庙堂到民间,是自上而下的,此为其“昧”之一。赏心悦目不及,就不会有警惕,更不可能有严正的审视!
由皇帝、国君、达官贵人的自称转而为民众的自称,也就不仅仅是这一类影视剧的效应——以言语过嘴瘾的同时,也有卑贱如奴隶和奴才式的自慰。
不单词的创造发明,词的使用——哪怕是貌似随意的使用,也蕴藏着个体和群体的精神、情操、心性、意识,有其“昧”的。
查字典,“昧者,暗也,隐藏也”。
佛教有“三昧”之说,又称“三摩地”,是谓一境。
我以上所言之“昧”,不但距三昧远甚,还要相悖的。
也许与词之“昧”也远之又远。
就此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