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翻过年,小增回来接着打工。来看他时俩人在饭馆吃了顿饺子,邢阳又带小增回到地下室喝茶。
邢阳把捡来的破桌子擦净,将茶壶和茶盏摆出来,拿出前日从店里买的武夷山“大红袍”,学着韩老师的招式将茶具烫洗温热,将沸水放置片刻,茶叶洗了再焖上。小增边看边嘲笑,说范总,就是范朝晖,有一次心情大好带他们去市中心凯德大茶楼喝过一次茶,前面还装模装样要喝毛尖、龙井,又嚷嚷什么明前、雨后,真搞不懂啦,还让个女子弹古筝搞气氛,一道、两道地穷讲究,后来不过瘾还是换了啤酒和洋酒,再后来几个人言语不和就打了场架,差点让人报了警。邢阳笑说,喝茶不分贵贱,分心情,喝的就是清静和心境,有了好心境才能喝出茶香。邢阳搬了韩老师的话说得自己也不甚懂,小增更听了一头雾水,只是小心端了茶杯,端详半天说,这是好东西。
小增告诉他交待的几件事儿都办了,临走时去看了小曼,小曼和二顺过得还挺好,钱也捎到了。小增特意说:“从小曼姐家出来,姐追出来让我给你捎个话,说两个孩子没有改姓,是邢家的,等你老了,她让孩子们来孝敬你。”说着递过照片,儿子军军个子拔得快,显得瘦,模样和邢阳小时一样,朵朵也有了姑娘模样,相貌随了小曼。
“军军是个学习的材料,每回都考第一,将来考个好高中、好大学,你这个当爹的得出学费。”小增补充。又说了邢阳大哥家,今年收成还可以,大哥一家靠邢阳接济去年又加盖了两间房,还说让邢阳回去有地方住,别在外头瞎混了。
邢阳嘴上没说啥,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小增尽可能地说着村里的事,谁家娶媳妇了,谁家盖房子,谁家老人走了,谁家发财了,谁家遭了灾。后来说自己,春节时订了一门亲,前村的姑娘,人不错自己也看上了,光订亲就要了六万六,但要成亲还得在县城买一套房。为啥?邢阳忍不住问。小增说,攀比呗,图面子呗,农村兴这个,看样子这些年挣的钱还远不够,还得再干几年。
小增说得对,日子盘算得再周密,总有个窟窿在前面等。军军、朵朵上学要花钱呢,要真问他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他心里也没个底。
正月一过,北区一号楼上画了个大大的“拆”字,老住户全搬了,听说有市里领导的批示,拆迁速度要加快,开发商给的补偿也优厚,各家都欢天喜地的。邢阳这里除了要收的垃圾增加了不少,日子照旧,只是干活之余多了惆怅。畅和园里第一个喊他邢师傅的韩老师去了,王老师也去了外地,始终没有认老乡的乔小红也不明不白地死了,就连收废品的老曲也因为生了个不好的病被家人接回乡下了,接替老曲的是个年轻人,不爱说话态度还蛮横。
黄有珍回来了,大概一个春节过得安泰,人有些白胖,身上还穿了一件大红羽绒服,显得精神饱满。有珍还给他捎了两条腊肉和几只咸鸭蛋。邢阳想起要“主动”的念头,连忙递给她马扎,又将自己平日的坐垫送上,看看有珍一身新衣服又将坐垫收回,这回有珍倒是笑笑就大方地落座了。
邢阳先问了她家里的情况,又讲起韩老师去世的经过。有珍听了,替韩老师不值,羡慕那些拆迁户。
“早些年要答应,他也能拿上钱,也能住上大房子,如今还把命搭上了,也没人念个好,不值得。我听说每家都拿了上百万的拆迁费,当个拆迁户顶我们辛苦好几辈子。”
邢阳虽然不赞成有珍的话,心里也感叹人生无常,谁都有自己的执念,又想韩老师总说要“心静”要“放得下”,到底“放下”没有也不知道。邢阳问她是否还在原来那家干活,不料有珍说她不想干住家保姆,想干钟点工。
“为啥,钟点工,不就是临时工?”
“钟点工像上下班的,有自由,下了班了就是自己的时间,有自己的生活,做住家保姆没有自由,像个仆人,不光给人当保姆,还得给猫猫狗狗当‘铲屎官’。”
邢阳没有想到这一层,也不知道啥叫‘铲屎官’,本以为凭劳动挣钱没有什么不同,但又觉得有珍说得有道理,毕竟有珍越来越有见识。
“不住雇主家,你住哪儿?”邢阳问。
“租房呗,我可不住地下室,有阴气,对身体不好。”
“那倒是。”有珍说得对,地下室潮湿,最近他的一条腿一直疼。
“不过说长远还得自己买个房子,小一点二手房也行啊,郊区也行!你呢,打算一直住地下室?”
“房子?就是二手房也得几十万,如果地段好更贵,不敢想。”
“我打听了,金谷园,就是快到北郊那片,远是远,一套七十平米,三十万出头。可没有房不行呀,没有房落不了户口。”
邢阳看了看黄有珍涨红的面孔,他不敢说出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只说:“回乡下有啥不好,住自己的房,种自己的地。”
“我可不想回去了,冬天冻死,夏天热死,晚上上个茅房也得打上手电筒。人往高处走,出来混有几个还回去?难道你还想回乡下?你家里不是没谁了?”
邢阳不知道如何回答有珍一连串的反问句,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你这些年了,手里也有点吧,如果你能出个二十万,我也凑个数,我们合伙过。”有珍说得一点弯都不带拐,着实让邢阳吃了一惊。
“我没那些钱,也没有打算在城里一直住下去,你如果愿意合伙,我们回村,我的钱够盖两间新房,我还有地。”邢阳也实打实地说。
“钱不够?不是还有韩老师的画?小区人说这几年你得了韩天林好几幅字画!”
“韩天林是谁?字画?谁说的?韩老师?就一幅,还让老鼠啃坏了。”
黄有珍愣了一会儿,像大冬天吃了个冰棍,面孔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她那胖乎乎的面孔越拉越长,邢阳发现有珍脸上涂了粉,还画了浅浅的口红。“哼!姓邢的,没想到你心眼这么多,老鼠啃了?我可没时间跟你磨叽,你也别玩花花肠子,出得起就算,出不起就拉倒了。就你这条件,想咋样?”
邢阳吓一跳,他没有想到往日看上去性格温和的有珍,说话声音高起来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在人家家里做活时,人家叫你什么?”邢阳沉默了一会,问道。
有珍也愣一下,问道:“什么?叫我什么?”
“小区人怎么称呼你?”邢阳又说了一遍。
“黄妈,黄嫂,黄大姐,还能是啥?怎么叫你,收垃圾的?哼!”
“他们叫我邢师傅!”
“那又咋样?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