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床被老曲收走了,邢阳寻思着搬进地下室也没地儿放,他留下了床垫。一个床垫的重量超出了他的预料,费了好大劲儿才搬进来。邢阳把简陋的木板“床”加宽了,把垫子放上去,于是在简陋的地下室,有了一张“奢华”的床。
邢阳小心翼翼地,试探地躺在上面,像是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其实也不像,应该是温暖的云朵里。他头一次把身体摆放得那么舒坦,伸展的手脚摆成一个“大”字,左右富余的地方还能躺下个人。他又使劲翻动身体,床垫颤颤悠悠的,身体飘忽忽的,像是醉了一样。他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过床,从白桥村出来打工,在火车上睡在座位下面,臭脚丫子味儿让人喘不上气;进了工地工棚睡大通铺,人挨人,翻个身都困难,被窝里放个屁别人都能听见;住医院那些日子倒是睡在床上,每一天手疼得只有恶梦相伴;后来回村里给病逝的母亲送葬,他跪在墓穴前恨不能一头扎下去,那时他想过墓穴真是个好地方,能让人安安稳稳地睡下去。
舒坦暖和起来的身体像春天的土壤,梦像一粒种子生长起来,梦里他总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沿着曲折悠长的小路。池塘里的蛙鸣几乎把耳朵震聋,路边庄稼发芽、拔节、抽穗、成熟,一直生长,发着“呼呼”的声音,长过头顶、长过树顶,长过山顶、长到天上去了,庄稼腰间结出一个个硕大的果实,走近看那果实原来是一座座微型的房子,有门、有窗,窗里有灯光,有人影晃动,他怎么努力都看不清里面的人。他惊醒了,思绪却留在梦境里恍惚着,好长时间他才想起自己正在一个地下室,小窗子透出一方浅白像在黑夜里钻了个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体下面的床垫,太软了,让身体无处着力。
小年下午,垃圾站收拾完,邢阳又接了两家擦洗油烟机的活儿。他一边干活一边盘算着小增应该回到白桥村赶上过节了。按家里的风俗,小年一到春节就算拉开了序幕,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要在灶前祷告一番,将旧灶王(画)换下送上天(烧了),再换个新灶王(画),放鞭炮,煮饺子,整个过程热热闹闹充满诚意和期待。他想起有一年旧灶王还没换下来,他就在院里燃了炮,军军嘴馋偷吃了还没上供的麦芽糖,气得小曼一边给灶王赔不是一边骂他们父子俩……如今城里人怎么祭灶?还真不知道。他把擦洗干净的油烟机装上去,按下强风键,风机“嗡嗡”运转起来也像把什么送到天上去了。
一收工,邢阳就回到地下室,糊弄饱肚子,又烧开一壶水烫烫脚,收音机电量不足,声音时有时无的,戏也唱得上气不接下气。躺在床垫上的邢阳翻个身,床垫又颤悠了一阵,他伸手摸到那只硌在腰上的“康乐锤”,想起有几日不见黄有珍了,应该是回乡下过年去了。她好像说过要向主家告假,虽然是个寡妇,家里还有父母双亲。黄有珍似乎对他有些意思,有空闲时喜欢和他说说话,问他多大了,家里有什么人,还给他送过一副套袖、一副鞋垫,意思却又不那么明显。毕竟是过来人心思重,自己是个男人应该主动些。物业上也有热心人给他介绍对象,外来打工的,要不就是残疾的,都不靠谱,实在推不掉见过两个,一上来就打听存款,打听户口,让他在城里买房子,要去商场买衣服,下馆子吃饭,说是相亲,其实和打劫行骗也没啥差别……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这张床垫,伸展身体的邢阳认真考虑着盘算着自己真该有个家了。一时间,伴随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的还有往日的苦涩。他又记起那年冬天范朝晖回村里招工,说得天花乱坠,包吃包住包路费,按时发工钱,年底有奖金,三年就能回村盖新房,把村里年轻人说得个个热血贲张,好像谁不出去谁就是孬种,是个大傻瓜。邢阳一开始不愿意,毕竟家里孩子小,老娘年纪大,伺候着几亩地,干点零活,日子过得也算有保障。可是架不住范朝晖媳妇马秀秀三天两头上家里做功课,鼓动着一条好舌头,硬把媳妇小曼说动了。临走的头一夜,两口子躺在炕上兴奋得睡不着,他们描绘的未来又远又近,又朦胧又清晰,他许给小曼一套带大晒台的两层楼,一套好看的金首饰,比马秀秀那套还要好看。一年一年地过去了,那竟成了恶梦的开端,现如今老家的旧房子也快塌了,园子也荒芜了,人也散了……收音机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小,像个老人在喘息,他啥也听不清楚……无论如何,“年”是躲不过的,该来的总会来,其他先不管了,明天找韩老师讨副对联,贴在地下室门上也图个吉利……
后半夜手机响了好一阵才把邢阳从梦里唤醒。号码是韩老师的,打来电话的却是王老师,她声音颤得厉害,说韩老师心脏病发作,打了120,但她考虑还得有个人帮助一下,这个时间只好让邢阳过去帮忙。邢阳没多想,翻起身穿了衣服就奔到了北区,几乎同时,救护车也来了。他帮助医生把韩老师送上车,又把王老师带轮椅一起抬上车。王老师说不用邢阳跟着了,后面有事她会叫他。韩老师看上去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面色苍白平静,就连王老师枯黄的面容上也不似那么慌乱,他猜这俩老人一直独居,似乎对一些突发的事情早就作了准备。第三日北区楼外就摆上了花圈,韩老师唯一的独子也从外地赶了回来。有人说韩老师走是因为那日旧楼拆迁的事儿与人争执了一番,他一直坚持着把老楼保留下来建成一个五金厂的历史博物馆。他说这个厂子在建国初期为国家做过大贡献,甚至八十年代也辉煌过,应该让后人记住这段历史,不能让一切都烟消云散。但是楼里有几户已经不再坚持了,他们甚至抱怨韩老师阻碍大家住新楼,大过年了不是水管漏就是下水堵,孩子回家过年也不够宽敞,双方言语上激动了些,晚上就犯了心脏病,再加上前几日感冒一场,竟然没挺过去。让邢阳更没想到的是这几日前来吊丧的人络绎不绝,园区停车都找不到空地,光看那些车就知道来的人身份不低,小区里也有人愕然地说这不起眼的老韩竟然是个大画家。吊唁时来了许多大领导,分管文化的市长也来了,看到韩画家居然住在这么破旧的楼房里大发脾气,说我们的艺术家竟然这么清贫,让人寒心呀。又过两日一干人马将花圈抬走了,应该是去殡仪馆举办葬礼,韩老师黑白照洗了好大,扎着一圈黑纱,王老师也被几个人抬进抬出,邢阳远远望着老人家一身素服,头发都白了,愈发瘦小憔悴,却不敢靠前。虽然韩老师生前拿自己不当外人,但自己毕竟是小区收垃圾的,考虑到这种身份,也只在心里默默行了礼。
一场葬礼过后并没有冲淡畅和园的年味,一切都被新年隆隆的鞭炮声和烟火味冲淡,厚厚的爆竹灰遮盖了送葬时撒下的几枚纸钱,家家户户都换了红艳艳的对联和福字,大人孩子装扮一新,一个个脚步轻快地撵着日子跑。
邢阳照旧一人过了年,他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搬出做木工时留下的工具和收集来的木料,闷头在地下室打了一把可以折叠的躺椅。他把扶手那儿打磨了好几遍,等着节日一过市场开门买好油漆涂好,再给王老师送去。韩老师一走,王老师得多孤单,她那个轮椅坐上去并不舒服,这个躺椅能调节弧度,中午可以支在阳台上晒太阳补钙。忙碌中还有“黑子”作伴,大约是害怕外面狂轰乱炸的鞭炮响,“黑子”老老实实地守在屋里不外出,邢阳摸摸它才发现它是“女娃”,肚子里鼓鼓竟然怀了崽。邢阳只好又花些时间,找来物料为它造了个窝。
初七下午,王老师来了电话,话也没多说,只是让邢阳立马去一下。邢阳看看躺椅才上了头遍漆还没有晾干,便空手去了。进了屋大吃一惊,只见屋里家具都快搬空了,东西大都装了箱子,还有两个人正在整理韩老师的书籍。王老师面容清瘦,气色却恢复不少,银白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表情甚为严肃。她感谢邢阳那天帮助,说自己这段时间忙晕头了,又说这两天就要离开这儿随了儿子去深圳生活了,因为这栋楼终究要拆了,楼里各家都签了协议。邢阳愣了会儿,想起那把椅子还没上好二遍漆,再看一屋子打包好的行李,知道送来也是累赘,索性不提了,只笑说,听说过深圳,是个沿海的大城市,太好了。王老师说好不好对她一个坐轮椅的人也没啥意义,然后又指了墙上几幅没有摘下的字画说:“老韩一直说要送你一幅字画,你挑吧?”
邢阳有些傻眼,他哪里配得上这些东西,王老师接着说:“老韩的字这几年有些行情,我知道你也不指望拿它换钱,只当是个念想吧!”
邢阳看四周,昔日写字、喝茶的案几也收掉了,狭窄的屋子空旷起来,不觉又忆起韩老师教他喝茶时的一招一式,包括当时好闻的“书香”,心头一阵阵激动。他迎着王老师认真的目光,指了一幅小画:“这个可好?”图上简单几笔水彩,一只菜篮子里几样鲜蔬一尾鱼,旁边有只小黑猫守着,样子颇像“黑子”。几个憨拙的字 :闲时有福。
王老师点头,说,我也觉得这个好。吩咐人取下卷好装进一个纸袋里,又让人将韩老师生前请邢阳喝茶的竹节壶也包了一并送给他。邢阳推脱不掉,心里既感激也哀叹,感激这老两口平日对自己的关照,也哀叹一段缘分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