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邢阳出了“工伤”后,范朝晖也吓得不轻。他拿着扎成砖头一般大小的钱丢在邢阳病床前,狠狠地盯了邢阳看,看到邢阳手上的纱布漫漫渗出血,才别过脸对着墙啐了一口唾沫。
邢阳出院后,范朝晖“甩包袱”,将他介绍到畅和园物业上干收垃圾的活儿。活儿不体面,物业公司一月才开一千来块钱,但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出大力气,还可以卖些废品补贴收入,勉强算是一条“活路”。几年下来,邢阳摸着门道,人又勤劳,手里还就攒下了几个钱。这真让他想过要不要在城里待下去,反正家里也没啥牵挂,老人走了,媳妇跑了,有点地他哥种着,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哪儿还不一样。只要要求不高,还是城里好活人呢。老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能养,喜鹊站高枝,老鸦喜欢树杈,燕子在崖壁上,麻雀藏在墙缝里。畅和园里也一样,有人住大户型、小别墅,有人住小户型、地下室。邢阳就是小区里的灰麻雀,乔小红是住在别墅里的金丝雀,黄有珍像个燕子借住在他人房梁上,好孬都有个藏身之处。
邢阳收拾垃圾之余,在小区单元门上、楼道里打小广告:疏通下水、修理电器、粉刷房屋、清洗油烟机……省略号的意思是其它不太需要技术,只要掏把力气能解决的零活他都能干。两年前乔小红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个夏天,她家里卫生间水管爆裂,急得不行。地址是东区花园别墅二号院。
大中午,邢阳到时二号院大门自动敞开,院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住,有几样植物在太阳下晒得蔫头耷脑,楼门口对称的两个石雕花坛早先种过植物也枯萎了。两层楼房,上二,下三,三室二厅两卫,三百二十平米,外带一百平米的小院,邢阳再清楚不过,楼房内装修木工活儿是他带人做的,一楼大客厅中式缠枝莲花的隔断还是他亲手打造的。其实,乔小红也不是他第一次见。
此时立在门廊上的乔小红身上裹了一件浴衣,头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可能是没有化妆,一时间邢阳都没认出来。邢阳穿上她递过来的鞋套,带了钳子和扳手之类的工具上了二楼大卧室里面的卫生间。一地水,应该是包在墙里的一截水管爆裂,邢阳知道装修时为了节省成本材料用得不太好,邢阳关了总闸,把墙上木板卸了,把坏管子截去,再去五金店买了合适的安上,一来一去费了不少时间。卫生间很大,快有邢阳住的地下室大了,虽然做过基础装修,主家后来又装了带按摩的浴缸,日本马桶,墙面和地面换成了深蓝镶金边的玻璃马赛克,一面带防雾镜子的梳妆台摆满了各色洗浴用品,刚洗浴过后的水蒸气混杂着洗浴品的香气,让长年待在垃圾站干活的邢阳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打量这屋子,想起别墅区建成乔小红搬来时的光景。送家具的让他过来帮忙,虽然房子是他们建的,但主家布置得极尽豪华,让他很吃惊。他还记起屋内有好几面镜子,尤其是客厅,闪着波光的水晶灯映在另一面墙的大镜子里,闪闪烁烁的让人眼花,房间像个迷魂阵,邢阳吃惊地发现一个衣衫破烂、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佝偻着身体正抱了一捆包装垃圾,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那是镜子里的自己。他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也不晓得自己显得如此苍老,按说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镜子里的男人说上五十了也有人信。他还记得当时的乔小红也比现在年轻许多,娇小的身子上穿着件绸缎旗袍,绣着水绿色荷叶和粉色的荷花,脚蹬一双金色闪光的高跟鞋,站在二楼楼梯颐指气使地安排工人搬家具。她一遍遍吩咐搬运的工人要小心,不要碰坏了屋子里其他摆设。那张床费了好大周折才摆进二楼卧室,邢阳帮助工人抬家具,顺便收拾包装盒。家具快搬完时,来个男人,装扮得很有派头,年龄却不轻,叼着烟卷一直打手机,楼上楼下巡查了一番。乔小红跟着嗔嗔怪怪地抱怨床太大了好不容易才搬进来,男人很高兴,很阔绰地给工人结了账散了几支烟,又吩咐人去买了几挂鞭炮在门口放了。
从卫生间望出去,卧室厚厚的地毯上摆放着带纱帐的床,透过纱帐一床粉色的锦被柔软凌乱,几件女人内衣也随意地搭在床边。
乔小红在楼下客厅打电话,高高低低的声音似乎在说屋子里跑水,好不容易找了人修,又说起寄去钱要省着用,上学、治病最重要。女人很哀怨柔软的声音,一会儿低下去,一会高上来,普通话里夹杂了地方口音。
女人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有一个语气有特别凶。“你死去,有事总打不通,少拿这套吓唬我……我死在这屋里也不用你管,好了好了,找人来修了,不然等着水淹了屋子,我成了淹死鬼……”
楼上楼下再没有什么人,女人的声音都带回音。邢阳下楼时透过缠枝莲花的隔断瞥见客厅大镜子里,女子的薄薄的身影晃动着像纸一样,头发已经晾干了,蓬松着,发量巨多巨长,甩在腰部以下,显得身体更加瘦小玲珑。女人见邢阳干完活下楼,停了电话,递出二百元的票子,邢阳有些为难。
“一百四就够了,材料费八十,有单子,人工六十,我找不开。”
“不用找了,拿去吧!”女人两只纤细的指头夹了票子,递到邢阳脸前面。手苍白,指甲上镶着水滴似的亮片,手腕上一圈嵌着珠宝的链子在晃动。
邢阳犹豫了一下,说:“一个小区的,没有零钱先欠了吧。”说着就走到门外换下那鞋套,女人用一只脚抵住门,邢阳看见那只裸露的脚踝上也系了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女人说话口吻迟疑了一下,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不巧,没零钱了,要不再烦你跑一趟,给我买包利群,你就说,软红长嘴的。”
邢阳将香烟和剩下的零钱卷在一起,按下门铃后放在台阶上。
乔小红在畅和园是个神秘人物,出事前很多人都不知道这里住着这样一个女人。邢阳知道她轻易不出门,偶尔出去也是下了地下车库,开着车进出。后来她又给他派过几次活儿,修马桶换灯泡,去药房拿药、取快递,相比小区其他人,邢阳倒觉得乔小红是个简单又好打交道的人,尤其是在付费上从不克扣,对干活的也不那么挑剔,似乎是源于信任,再后来她让他去邮局汇款。
地址是两个地方,一个是村里,一个城里某学校,不写邮寄地址,只写邮寄人是乔小红。乔小红,一个简单朴素的名字,就像白桥村随便一个什么人家的女儿随便起的一个名字。她交待好,把写了地址的纸递给邢阳,“认得字?会写吧?”
“会写几个。”邢阳接过来。乔小红注意到他的手,看了好一会儿,撇了下嘴没说什么,只是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几盒牛奶,“拿去,再不喝就过期了。”
邮寄完邢阳将回执放在门口信箱里,他打开瓶盖喝牛奶,又鲜又甜。寄钱时邢阳写收款地址,村子离自己老家并不远,邢阳小时候跟着父亲去那儿做过木工活儿。后来有一、两次邢阳冲动得想认个老乡,话到嘴边又咽了。他知道有些话问不得,他也晓得有些人愿意在城里隐姓埋名,哪怕过得像个麻雀、老鼠,不光是为了面子和舒适的生活。不用黄有珍说,他早就猜着乔小红是因为什么原因藏在这儿,大概率是别人包养的小。长得漂亮,不用工作能住这种房子,出手又大方,从每次汇款的金额来看她不缺钱。他知道这种女人被人唤做“金丝雀”,就像范朝晖包养的女大学生,外面看上去光鲜亮丽,吃喝不愁,其实日子过得就像是坐牢,怕被男人的家人知道,更怕被自己家人知道。谁也不是生来就那么不值钱,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后来发生的事也证实了邢阳的猜测,搬家时见过的男人偶尔会来,什么时间来不清楚,走的那个点正赶上市政清运车收垃圾。
今年,男人一连几个月都没出现过,乔小红也几乎不出门,期间她又让邢阳买过几次药和烟。她买烟的频次越来越高,邢阳在她家门前垃圾桶里收到的东西就有各种外卖的包装盒和大把的烟蒂。最后一次她交待邢阳去汇款,那个数额比以往大,似乎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警车、救护车闪着灯,怪声叫着闯进小区,停在别墅区二号楼前面,邢阳正在收拾垃圾,有几袋包装完好却已经腐炸的食物,被流浪的猫狗撕开散落一地。
不一会儿担架从院里抬出来,躺着的人全身蒙着白布单,几缕头发和两只苍白的脚露在外面,脚踝上的链子,在太阳下泛出刺眼的光,让人不由得闭上了眼。
又过了些时间,邢阳在垃圾箱旁看到了拆成几大块的床和那个充气床垫,伴在一旁还有那个拆得七零八落的莲花隔断,显然这里有了新住户。从二号楼里传出装修的电钻声,一阵阵凄惨地怪叫着,邢阳那只残了一半的手也奇怪地疼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