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腊八,吴小增来看他。邢阳抓紧时间忙完活儿,就着水龙头的冷水洗了手和脸,带着小增到园区附近寻饭馆。天空正下着灰扑扑的小雪粒,太阳仿佛提前下了班。小区里淘气的孩子将点燃的炮竹扔进垃圾桶,炸得破烂飞出好远。邢阳跺脚假装追赶,几个孩子一边跑一边唤他“破烂王”“剪刀手”,小增也气得追几步,邢阳拦着说跟个孩子生啥气。两人商量腊八节去粥饼店喝粥,结果不觉饱,又买了两瓶酒,一包卤肉、一袋花生米,回到地下室,接着喝酒聊天。
邢阳每次见小增都打心底高兴。当年范总从村里带出来打工的八九个年轻人,其中就有邢阳和吴小增。到了城里才知道,范总吹嘘的广大公司不过是个七拼八凑的建筑队,发达和壮大都是后面的事了。钱自然没有吹嘘的那么好挣,活更不好干,也没有什么木工组。头一年大伙都是抡着锤子拆旧房,后来承揽了畅和园的住宅项目,有了别墅区内装修,才成立了木工组。邢阳手艺好,又识些字还会看图纸,就成了木工组的领班。一个班组里除了吴小增,还有同村的林小有,时间长了,在邢阳眼里两人人品就分出个高下。小增老实也讲义气,邢阳就上心传给他木工手艺,还教他看图纸;林小有是个油浮不牢靠的人,爱耍小聪明,还有赌博的坏毛病。
事实证明邢阳没有看错人。他离开后小增成了公司木工组的负责人。难得是做人厚道,一直不忘师傅的恩情,一年总过来探望几回,特别是年跟前要回老家了,跟师傅说说话告个别。小增知道师傅自从老娘去世、媳妇改嫁后,好几年不回村了。
邢阳将炉火烧旺,找来碗碟盛熟食和花生米,又找了两只不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酒,用右手残存的指头夹起来一只,递到小增面前。
当年邢阳在木工房里干活,手指头被电刨子打掉了两根半。那一幕就像昨天,小增自然忘不了,什么时候看到师傅的手,小增的肝儿都会突突地颤。小增连忙接过酒,抓起一双筷子递到师傅手里。邢阳换手捏起筷子,夹起一颗花生丢进嘴里。
两人聊得多的还是公司的事,算计着自从畅和园项目发迹后广大公司又在城里盖了六七个小区,楼房盖了上百幢几千户。今非昔比,世道变得快,人也变得快。小增说,如果按辈份,在村里范朝晖得唤他声叔,现在辈份算个球,谁有钱谁是爷,范总再不是村里拖着鼻涕总受人欺负的范小四,也不是才打工那几年见谁都喊兄弟的范朝晖。
“如今的范总,范老板,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上的,一年多了只在年底公司年会上露了一脸,一见吓一跳。”小增有意停了一会儿,邢阳心想肯定是更阔绰、更有气势了,小增像是知道师傅在想啥,说,“一下子瘦了,也老了,像个小老头,穿了件不僧不道的棉布袍子,手里拿了串念珠,说话也变了腔调,听说跟了什么高人在参禅学佛,四处放生。”
“怎么的?”邢阳想象不出来会是啥模样。
“好像是病了一场,好不容易保住了命,性格也变了。”小增说。
“兴许是好事。”邢阳意味深长地说。
“好事?未必!不过是又想保住财,又想保住命。盖的房子就在那儿,硬说不挣钱,今年工钱也只发了半年的,去年的也没结完,要不是大伙闹了几回,这点钱都发不下来。要说走背运也是自己造的孽,这些年花天酒地,瞒了老婆在外养了小,听说还是个大学生,还生了儿子,造孽不?”小增吐了口水。
“马秀秀能愿意?”村子就那么大,如果真按小增说的讲辈份,范总媳妇马秀秀还是自己表姐呢。
“不愿意又咋样!也闹了几场,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钱人,就这样,都是钱闹的。”小增摇摇头表示不理解。
几杯过后,邢阳身上也热了起来,望望半开的小窗,几片雪花打进来,屋里一股潮闷的煤烟味道。他想起什么来,起身搬开几块床板,从箱子里掏出个铁盒子,打开了抽出一卷钱递给小增:“过年,给俺爹妈上个坟,烧些纸钱,记住,别买面额太大的。上上月是俺娘忌日,俺在路口烧了钱,前几天又梦见俺娘,埋怨俺没去看他们,还说前几日烧的纸钱面额太大,没等到她手里,就被半道上的野鬼抢跑了。”
小增猛点头:“哼,那边世道也不好过,大鬼也欺负小鬼哩。”
邢阳眼圈红了一会儿,摸一把脸,把泪忍回去,用指头夹着杯子和小增的酒杯碰碰,又说:“剩下的,要能碰上小曼,给她,就说给孩子上学用。”
两人又沉默着,喝酒吃肉,炉火“噼啪”响了一阵,外面又传来小孩子们打闹的声音和零星的炮竹声。
“嗨,又要过年了!咱们出来时候不短了,怎么干也成不了老板,成不了老总,明年还来?”邢阳嘲笑着,突然想起韩老师念的诗里好像有这一句“望极天涯不见家”,大概是想念家乡的意思,接着又说:“我回不去了,爹妈没了,媳妇跟人跑了,俩孩子都成别人的了,钱也没挣下……混成啥样了!你呢?这些日子我总想,城里没有咱们这种人待的地方,像范朝晖这样是几辈子出一个,把全村人的精明都用完了,心眼多,手段狠,你、我能比?”说着环顾了阴暗的地下室,像在寻找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小增“咕咚”一声咽了酒,辣得直咧嘴,脸涨成猪肝色:“工钱拿不上,咋回?家里地也包出去了。就这点钱,回去都没脸见人,我爹妈年年都盼我多挣点,计划着翻盖老宅,娶媳妇抱孙子呢。”两人对看着一时又不知说啥 ,小增自嘲着,“还孙子呢,媳妇的影子都没有!”
邢阳算算小增也小三十了,又倒了酒,说:“快了,快了。”
“哥,小曼嫂子——”小增看了师傅的脸色,又说,“我说这事也别怪小曼姐,你不在家,果园一个女人守得了?二顺子天天去帮忙,日子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你妈病重去医院,还是二顺子开车送去的……小曼也尽心了,后来熬不住也正常,我看人家把两个孩子养得也不错,从这个理上说人家也不欠你的。哥,想通了,人生没有回头路,没有后悔药,只能咬着牙往前看。”
炉子上水烧开了,咕嘟嘟响,暗黢黢的灯光下两人又沉默了,花生米丢进嘴里像是老鼠粪,嚼着也不是个味。小增又想起什么,说道:“林小有‘狗东西’上吊死了,我也是才听人说的。那个孽畜遭了报应,从工地上跑了也没敢回家,在外面混了几年,赌瘾犯了,为了还债卖了一只肾……听人说他死前还到你爹妈坟上磕头去了,管个球用。谁都知道,那三万块钱是他偷了你的!要不,你能没了手指头!他这不是报应?!”
邢阳被这消息吓得不轻,手中杯子险些落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残疾的手指上疤痕红得发亮。
右手掌无名指和小指切得光溜溜的,中指只剩了一半。那痛又像闪电一样打在心上,几乎又嗅到了血腥味,嗓子眼烧痛,他翻肠倒肚想吐出点啥。出来打工的第三年,是个秋季,小曼突然来信要钱,说娘原本好好的,夏天肚子鼓出个大包,一查得了癌症,住医院几个月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大哥今年腰上才做了个手术,把家底掏空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小曼信上说,医院各种治疗费用一天就两三千,知道治不好,也不能看着老人遭罪,医院天天催,交不上钱就让出院。信上还说,果园看着收成还不错,可是没钱雇人了,只好让村里二顺哥过来帮忙。他捧着信不知道咋办,他看到信上沾了小曼的泪水。
祸不单行。邢阳预支了后面两个月的工钱,还有先前攒的,总共三万元,他想着第二天寄出去,藏在小曼给他缝的被子里。在工棚里林小有睡在他右手处,钱被偷了去,小有跑得不见影了。他揣着信找范总媳妇马秀秀,磕头借钱,算是预支下一年的工钱。马秀秀很大方,给了他两千元,说看在老姑的份上不用还了,拿了给老人买些营养品。接着就出了事故,干活时电刨子跑偏了,邢阳五根指头削了两根半,拿了五万元的赔偿金,剩下的总算偿还了老娘治病拉下的饥荒,办了场丧事。有人说邢阳是故意的,邢阳只知道那两天他神情恍惚,他也的确听到有人说过伤残补贴的事情。如果不是林小有偷了工钱,事情也许不会这么惨,这些年邢阳一心想着要再见这个“狗杂种”,就算不要他的狗命,也要他一只手。邢阳的仇恨在心里长了“牙”,这些“牙”总在夜里长出来,像电锯一样撕扯邢阳的身体,撕扯他的心肝。
“瞎说,我自己不小心。小有这孩子还是傻,过去的事了,谁还能真要了他的命,如今他死了,手指头还能回来?”半晌,邢阳像是对酒杯和残缺的手掌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想过的醉话。好像梗在心里仇恨的“牙”也就随了这句醉话吐出来了。
小增不解,看着邢阳醉红的眼睛,想,他这是醉了。
两瓶酒都下肚了,小增啥时候走的,也记不得了。
邢阳躺在木箱上睡过去,他梦见在家里的热腾腾的火炕上,自己就睡在自家女人的身旁。小曼把脸靠过来,头发和睫毛触在他脸上亲热着,小女儿朵朵也爬过来,用濡湿的嘴巴贴过来。小曼,他大叫了一声,醒了,在黑暗中惊了一身汗。“黑子”蹲在他脸边,呼噜着喘息,用胡须触着他,两只硕大的眼睛闪着莹莹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