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次日半晌,北区韩老师打电话叫他去修下水。韩老师、王老师夫妻俩都是老厂子校的退休老师,七十多了,有一个独生子在外地工作,家里没人照顾。韩老师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一副学究模样,对家务活儿一窍不通。王老师有风湿病,行动不便,出门都得靠轮椅。“您好呀,邢师傅!”韩老师每次在电话那头说“您好”,接电话的邢阳就会下意识地挺挺身体,毕竟很少有人如此客气,但他也能听出对方的口吻是真诚的,甚至“邢师傅”这个名号也是韩老师在小区叫开的。韩老师的这份尊重不只是邢阳用勤劳换来的,也是他用人品换来的。有一回,王老师将一包旧衣服当垃圾交给邢阳,邢阳发现里面有个党费证,证里还夹着几百元现金。物归原主时,韩老师大为感动,为了这个党费证,家里角角落落、墙砖地缝都被他寻了好几回。
畅和园北区曾是旧厂的家属区,开发商拆旧换新,唯独一号迟迟没有拿下。北区一号楼算是厂里创业之初的建筑,上面是住家户下面是仓房,期间翻修过几次。有的老职工在这里住过两代人,他们算是旧厂的开拓者和继承者,自然无法接收厂子被开发商吞食的现实,老邻居也不愿意被拆得七零八落。如今四周全是新楼,北区一号像个衣衫褴褛、苟延残喘的老人,挤在贵气逼人的富人堆里。韩老师就住在这里。建筑老旧,管道淤堵也成了常事,好在邢阳总能手到“病除”。这回除了疏通管道,他顺手将王老师的轮椅检查加固了一番,接下来就洗手喝茶。干完活儿,韩老师留他喝茶,每逢此时,邢阳内心雀跃得像个孩子,举止却愈发规矩得像个学生。他端坐在书桌一侧,一双大手在并拢的腿上反复擦拭,认真地看着韩老师的一招一式。
别看楼房破旧,韩老师的“陋室”别有洞天。面积不大的客厅直接改成了书房,原来阳台的部分被一张大桌子占去,桌上遍置笔墨纸砚,窗边一个两层花架,几只青花瓷盆分别种了水仙、文竹和紫珠草,文竹养成了一团绿云,水仙微微炸出黄蕊,半含半吐散发清香,剩余的墙面都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屋里除了花香,又混了茶香、墨香,还有淡淡的草药味,引人猜想所谓的“书香”便是这个味道。韩老师清出书桌一角,端出个古色茶托,拿出自己专用的紫砂壶、学生新送的普洱,将茶叶碎开闻了闻,倒进烫好的壶里,一边冲水一边给他讲着各种茶叶的不同,红茶、绿茶,发酵的、半发酵的,教他如何品茶,比如这款普洱最好用山泉水。以前韩老师腿脚好时大早上会去郊外山上取水,现在只好用瓶装矿泉水,这款茶叶耐冲,水的温度应该在90度以上,茶水入口先苦涩后甘甜……邢阳听得仔细,又打量茶壶,听韩老师介绍这叫竹节壶,从壶盖到壶身如三节竹子,壶身上刻饰的竹叶栩栩如生,壶把和壶嘴像竹纽自然盘曲,茶杯也是一节竹筒的样子,捧在手里细润温暖,他一时分不清茶好茶坏,关键是这些复杂的过程和韩老师的讲解让他入迷。湛湛一杯,飘出淡淡雾气,邢阳急着往口中送,韩老师嘱咐,慢些了,慢些,让茶水在口中停留片刻,邢阳越发慌乱,差点呛出一口。喝罢一盏待续水的工夫,邢阳眼睛又瞥向韩老师的书架、书桌。韩老师喜欢写写画画,按他自己的说法写得不够好画得也一般,只算是修身养性,等邢阳回老家时一定给他画一张,他知道邢阳是外地来打工的,现在住地下室。桌子上摆着韩老师刚写完的字,一个个墨漆发亮如同一块块丑陋的石头,真看不出好看,甚至还有些丑陋。
“啥时候回家?又快过年了。我答应给你画一幅,你想好要啥没?”韩老师往水杯里注了热茶,又把杯底擦净递给邢阳。邢阳接过茶憨憨地笑笨笨地说,“啥都行,哪还有啥挑的?”
“我十八岁离开老家,求学,工作,后来再也没回去过,老家也没谁了……故乡虽然近在眼前,却不是想回就能回的。”老人有些哀伤,“古人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每到此时,王老师也选一处椅子安静地坐下,不管是拿本书或摆弄些针线活,脸上却随着韩老师的话语或喜或忧地附和着。
邢阳似懂非懂,但在悠悠的吟诵中沉下气息静下心来,学着韩老师的样子送茶水缓缓入喉,一时间仿佛在诗词起伏的韵律和茶水洇洇的雾气间看到了白桥村的一个翠绿清澈的早晨,微微透明的天光,草木摇动,流水潺潺,嗅到了缕缕泥土的味道,淳厚芬芳真如茶香一般,湿润着他心里最柔软的一角……几分沉醉入迷,再要喝时,电话一阵惊响,南区有人火烧眉毛似的唤他帮忙抬个物件。
下午,阳光斜过高楼落在垃圾站门前,邢阳整理一堆家具的包装盒,看到黄有珍从小区外回来,两手拎得满满的,面色涨得通红。黄有珍在畅和园做保姆,比邢阳晩来些时候,俩人年龄相仿。有珍个头不高,面容黄白干净,讲起话来声音清脆,走起路来脚步轻快。听说她早几年死了男人,因为没有孩子遭婆家嫌弃,刚好城里亲戚需要保姆,就来了,伺候一个瘫痪的老人一直到去世。一来二去园区里人都知道她干活是把好手,老人没了后有几家抢着让她去,自然比在村里有收入。她就这样留了下来,有时做钟点工,有时住家,现在又有了新主家。时间长了,有珍和邢阳相识,经常唤邢阳帮她往楼上拎东西,往楼下捎垃圾,有了空闲也来站上和他说说话。
邢阳将一个马扎推在太阳底下让她坐,有珍看看马扎,放下物件,搓搓勒红的手指头,从口袋里掏出两片卫生纸铺上才款款地落了身体。
“一下买这些?”邢阳搭讪。
“三只狗,两只猫,每周光粮食就二十斤,狗是狗的,猫是猫的,都比主人吃得好,这个,荷兰进口,含有二十多种维生素,那个瑞士的。”有珍指了指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揉搓胳膊。
邢阳递给她一个康乐锤。有珍掂在手里看着,笑道:”捡的?”
“我换了个把子,好使,给你用着。”
“都说你手巧,真的,你手要不坏,还不得多灵巧。”有珍摸索着,手握的地方打磨得油亮细腻,顶上雕了个佛手,还可以当个痒痒挠。可惜有珍并没有仔细看,只是试着在身上敲着。嗒、嗒。“也不能总捡破烂,让人瞧不起。好歹你也是个手艺人,干了些年头,不想想别的行当?在城里人和人差别大了去了,混不好了还没个狗值钱。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知道前些天我家狗主子说啥吗?现在不光有宠物医院,宠物美容院,就连死了还有专门殡仪馆,有专门宠物,叫啥——记起来了,入——敛——师,想不到吧,比人都金贵。”
“那也得看谁家的狗。”邢阳咧嘴一笑,想起“黑子”和老曲的哈巴狗就没这个命。他忙碌着,将包装盒拆开,将钉子起下来,码得平整。相处下来有珍也是个痛快人,想啥说啥,不过邢阳也发现现在的有珍也不是才从乡下来的那个胆小朴实的有珍了,有了见识也有了胆量,不光见识了许多人,还见识了比人还体面的猫和狗。
“你傻笑啥?好像我说得不对?”
“对,有时候人真不如猫和狗,猫和狗讲良心。”邢阳继续打趣。
“切!你就是嘴硬,说话噎人哩。”有珍一脸嫌弃,接着用康乐捶敲腿肚子,突然停了,说:“那个床,是乔小红的吧?”邢阳吓了一跳,见她指着垃圾房的角落里作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你认得?”邢阳问。
“当然!”黄有珍上身猛地收了一下,瞳孔也大了一圈,“你说乔小红是不是死得不明白?”邢阳也点点头,但说不上哪儿不明白,有珍接着说:“我给她做钟点工那阵,一开始一周三次,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偶尔还能碰上几个人来看她。后来一周一次,只打扫房子,那个房子越来越没人味,大白天窗帘也拉得死死的,也不知道她吃啥,从来不见点火做饭。要说她也不容易,以前她心情好时也给我唠过,家里穷,有个弟弟有肾病,花钱多,她小小年纪出来打工,在一家地下赌场认识个男人。男人好像挺有钱,对她不错,买了房子让她住,还说要和老婆离婚娶她。我就嘲笑她,说这种话不能信,钱要拿手里,房子也要写到名下才算。后来被我说中了,男人来得越来越少,来一次两人就干一仗,我总见她脸上有淤青,问她,她说碰的。最后一次,我去了,屋子上上下下不见人,吓死人了。”黄有珍说着仿佛回到了现场,露出一脸惊恐,邢阳记起她是第一个发现乔小红死的人,也是报案人,“屋子窗帘拉得紧紧的,一股怪味道,只有浴室灯开着,水流了一地,我喊了两声,进去,不见人,一扭头,天呀,浴缸里全是头发,黑黑的一层,人在里面泡着,你想呀?我吓死了,腿软得挪不动,不知道怎么下的楼,打了110,警察来了从浴缸里捞出来说泡了两天了。”
“你还行呢,知道打110。”邢阳第一次听她说得这般详细。
“吓死,一段时间老做恶梦,梦见她一步一步从楼梯上往下走,头发上淌着水,那样子——咦——不说了。”有珍像起了一身鸡皮,把康乐锤死死抱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又说,“你说说,到现在警察也没查出个啥,快半年了吧,说是自杀,还说是不小心自己淹死的,我怎么想都不对,那个男人再没见来过,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咋也没见有人寻来。啧啧,真是,我说啥了,有的命连猫狗都不如!”停了一会儿,两人谁也不说话,阳光挪了地方,在阴影中黄有珍苍白的面孔恢复了正常,她用眼斜了斜垃圾房角落里的床,像是怕看到不好的东西会附体,说:“死人的东西不能留,晦气得狠。”
手机提示铃响起,黄有珍拍腿说,该遛狗了。慌忙站起身拎了东西就走。邢阳喊她说,急啥呀,东西重,一会儿我去送。有珍头也不回,一边走一边说不用了,不用了。待人走后,邢阳发现自己做的康乐锤丢在马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