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邢阳租住的地方是南区一间地下室,朝外有个小气窗,偶尔能看见过往行人的脚。室内生了一只煤火炉,铁皮烟囱也从小窗探出去。大小有个十来平米,角落里一张桌,几只箱子,自然都是捡来的,还有几只木箱拼成的“床”。
他捅开炉火,烤烤僵硬的手,活动过肿胀疼痛的指头,烧上水,等着水开下面吃,也盼望着阴冷的屋子快些暖和起来。往常这会儿,他把旧电视敲出人影或打开收录机听新闻,听家乡戏,今天没什么心情。他四处张望,发现“黑子”没有来,门洞边小碗里菜汤泡饭还在,有几日没见它了。“黑子”是只黑色流浪猫,是他刚来小区时遇到的,半夜在地下室窗前叫,打开窗子钻了进来,只见它尾巴少了一截,耳朵也撕开了口子,身上粘了泥巴和血迹,像个刚打完架的熊孩子。邢阳给它吃的喝的,还起了个名,后来它经常来,也经常离开,一走就是十天半月,邢阳就在门下开个洞,屋里备些食物,它也越来越放肆,有时大模大样住几天,有时吃了喝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消失。邢阳觉得这很好,要说他真正羡慕过谁,就数《西游记》里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石猴子”,在这世上互不相欠两不牵挂,天地之间来去自由的。
火苗一会儿欢腾一会儿瞌睡,屋子有了温热,邢阳把饭扒入胃里,困乏难支和衣躺下了。这些日子他心里不踏实,甚至有些焦躁,身体翻腾了几个来回,始终没有瞌睡,从头上窗子望出去,对面楼房灯光依次熄灭,冰冷的月光下小区像陷入静默的林地,又像潜入水底的巨型轮船,高大怪异的影子长长短短,深深浅浅,整个世界仿佛换了一副和白天迥异的面孔。和村庄也不一样,没有澄黄的圆月和深夜的犬吠,也没有土地和庄稼在深夜里散发出的睡意。这种时候,邢阳会陷入恍惚,醒时也像梦中,梦里又被惊醒,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为什么蜗居在一座城市的地下室里?为什么像个流浪人睡在几只又冷又硬的木箱子上?离开家乡外出打工这几年里,命运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让人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这是个发展变化的快节奏时代!”他听收音机和电视机上都这样说。那些平地而起的楼房和厂房林立的工地似乎都在佐证什么叫作“日新月异”,瞬间建起的港口、道路、桥梁、隧道,都是为了诱惑人们不断地奔向远方。远处不提,就说畅和园,原本是个有七十年历史的五金厂,成片的厂区、家属区,还有学校,被范朝晖的广大公司收购后瞬间变成了住宅区。这也是他离开家乡跟着范总进城建成的第一个项目,拆旧房、支模板、搭架子、绑钢筋、安门窗……魔术一样,砖块水泥搭成了一栋栋房子,高层、电梯房、别墅区,接着是泰和园、盛和园、诚和园,一个接一个,拆旧建新,从无到有。在这一点上范总说得不假,城里的房盖不完,新房起来,旧房就得拆,就像地里旧庄稼割了种新庄稼一个道理。虽然身处其中,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呀!邢阳打了个呵欠,困倦的眼睛渗出泪水,他抽出一只压麻的胳膊,身体下面“吱吱”作响。“黑子”一不在,老鼠就翻天了,它们偷食物、啃噬木箱和报纸、做窝,繁殖出一窝一窝粉色的崽儿,他又使劲儿翻个身,伸出另一只胳膊……白桥村的黄昏像村口通往外界的路一样漫长,混着炊烟的空气温暖得总让人容易困乏。一家人在院子里围在一张矮桌上吃晚饭,看不清桌上的饭菜,只见媳妇怀里抱着刚长出一截牙齿的女儿朵朵,老母亲正将一筷子饭送到对面孙子军军的嘴里,一边喂一边哄孙子多吃点长高点。娘灰白如麻的头发遮着大半张脸,他叫了一声“娘”,娘就抬头看他,眼睛里满是关切的询问。突然娘的身影退进后面沼泽似的阴影,一点点吞没了,连同周围的人,连同那张桌子都不见了。他使劲伸出手要拉住什么,一阵撕扯的痛……他痛醒了,有人起夜正在用卫生间,“哗啦啦”头顶的下水管在深夜里咆哮,炉火也熄了,冷意渗入,邢阳把被子拉上头顶,想着那个可怕的梦,想着地面叠起的27层的高楼,每一层里都有人,他们或睡或醒,在这样孤独的夜里,在梦里梦外找寻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