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开头,我们先来鉴赏一段托翁的大笔。
列文在婚姻生活开始后很快感到了一种烦恼——“他设想起来,他应当从事他的工作,而在爱的幸福中求得休息。她应当被热爱着,再也没有别的了”,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他那富有诗意的、美丽的基蒂”,“为桌布、家具、来客用的卧具、餐具、厨师和餐膳之类的事情忙个不停”(《安娜·卡列尼娜》卷五第十四章)。
这种烦恼的来源,是因为列文在很早的时候,就觉得基蒂和她的姐妹们“都笼罩在一层神秘的诗意的帷幕里”,而且在这种帷幕中他“设想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应有尽有的完美”(《安娜·卡列尼娜》卷一第六章)。
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使得列文自以为非常熟悉自己的妻子,而完全忽视了“她正在准备进入那快要到来的活动时期,到那时,她又要做丈夫的妻子,做一家的主妇,还要生产、抚养和教育小孩”“她本能地感到了这点,正在准备迎接这种沉重的劳动”(《安娜·卡列尼娜》卷五第十五章)这样的客观现实,因而对妻子的“变化”感到而“加倍地不痛快”(《安娜·卡列尼娜》卷五第十四章)。
实际上,我们的生活中经常有着这样的观念固化和思维延迟、停滞,继而带来认识的片面性,造成对一些本来正常、积极的“变化”产生不适应。
我们来看曹公是怎么描写这些事情的。这里面大致可以分为三个类型:
一是身份产生模糊。典型例子:探春。
凤姐累倒了,王夫人组了个临时班子,于是这些管事的人们喜大普奔——这种心情原本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因为“李纨素日原是个厚道多恩无罚的,自然比凤姐儿好搪塞”。登时人人如过节放假,放飞自我,个个安了个“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的“险心”。
于是吴新登家的就成了冲在前面的,去“试她二人有何主见”——以前遇事,“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的她,这回偏偏是“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就等着看笑话了。
完全出乎这些老油条意料之外,探春从旧例、到亲疏,一顿条分缕析,几炮就打得“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慌里慌张中本欲以劳什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打马虎眼蒙混过关,谁知被探春“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夹枪带棒给怼了回来。刚想借着“我查旧帐去,此时却记不得”来个尿遁,又被探春“你办事办老了的”“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给收拾得“满面通红”。于是“众媳妇们都伸舌头”,才知道“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
“众媳妇们”为什么会犯错误呢?根本原因在于她们看重身份,“都想着不过是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而且这里面还有一个深层次身份因素,这些人大约都是看惯了迎春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做派,便以为“又是庶出,她敢怎么”(第七十四回)。
她们更没有考虑:但凡探春没有点霹雳手段、会造成工作断档,王夫人是不会让一个“未出闺阁的年轻小姐”出来坐在“议事厅儿”掌权主事,唱主角、挑大梁,顶凤姐岗位的。
以为天底下庶出的小姐都是“二木头”,结果被“玫瑰花”(第六十五回)给扎了!
(以上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五十五回)
二是现象导致忽视。典型例子:香菱。
香菱学诗那一节,宝玉曾说“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石兄对香菱的内在气质出现了误判。
这种误判是怎么产生的?说起来倒是一种源自善良的同情。
不仅是宝玉,贾府上上下下不少人,听到看到的香菱都是悲剧现象——“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第四回),“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却是“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尽都“不记得了”(第七回),“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结果在薛蟠手里“过了没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第十六回)。
凡事都有两面性。同情有时候就转化为可怜,怜着怜着就觉得:这种悲剧人物,肯定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易安居士笔下那“凄凄惨惨戚戚”中浑浑噩噩度日的角色——这就离误判为“俗”不远了。
一个人骨子里的气质禀赋,并不会完全在颠沛流离中丧失。甄世隐那“禀性恬淡”的“神仙一流人品”(第一回),还是在英莲——香菱的灵魂和血液中注入了强大的文化基因。这种影响,即使在拐子那里的漫漫长夜中,在薛蟠“弄性尚气”(第四回)的对待下,仍然保持了其隐忍而坚韧的存在——“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我只爱陆放翁的诗”。
一旦有了机遇——薛蟠不在家,夏金桂的迫害还没有上场——其蓬勃的生命力就不可遏制地展示出来。“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谁说我们的香菱是俗人!?
(以上除专门注明外,均出自第四十八回)
没看懂香菱,这也就罢了,更匪夷所思的是,宝哥哥连林妹妹也有看不懂的时候。这就是第三类,时空移动迟滞。典型例子:黛玉。
宝玉向黛玉介绍探春改革的情形——“她干了好几件事”——但是这种介绍还是仅仅停留在“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这种对闺阁女儿的赞赏层面,而并不是站在当家理事的认识高度进行的。
因此当黛玉敏锐地回应指出“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这个关键性问题的时候,宝玉却是轻描淡写说出了“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这样很傻很天真的话,以致黛玉立马转场,“寻宝钗说笑去了”——完全是不合拍的意思(第六十二回)。
问题出在哪里呢?就出在“一片愚拙偏僻”的宝玉,心中的林妹妹还停留在“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第五回)“将前日宝玉所烦她做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第十八回)的那个“纯文青”阶段,并没有及时体察到她随着时空移动发生的变化——不仅仅展示父亲“前科探花”的风韵,也开始显露“巡盐御史”的才干。
实际上,在宝玉“诉肺腑”的“你放心”(第三十二回)以后,黛玉隐隐约约对未来的婚姻已经有了一些把握。所以在“玻璃绣球灯”的桥段,才会有“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的脉脉含情,会有“那灯笼叫他们前头点着,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着的。你自己手里拿着这个,岂不好”的周到细致,会有“跌了灯值钱呢,是跌了人值钱”“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的似嗔实亲——这已经超越了女友的层面,展示的是贤淑妻子的风范(第四十五回)。
特别是在“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中宝玉那近乎疯狂的表现,尽管让黛玉“面红发乱,目肿筋浮”“伏枕喘息”,但在此之余,却又让她多多少少为了“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第五十七回)而感到内心的熨帖,沉浸在做一个妻子的幸福感之中。
这种心理定位的变化,使得林黛玉的里里外外,很大程度上开始超越“纯文青”阶段,渐渐地洋溢起了生活的烟火气息,她当家之才的一鳞半爪日渐浮出水面。这与我们开头所说基蒂的变化,异曲同工。可惜宝玉,没感觉、没看到,更没有跟上。
“居移气”(《孟子·尽心章句上》)。有好多人,你认识他们,却不一定在每个时空桥段都熟悉。能否看到变化、感到调整、跟上节奏,这是大家普遍面临的一门功课。而曹公给我们讲的课,应该说已经非常深刻、非常透彻了。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