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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栩栩如生刻画出末世社会众生像,写出了人生无可回避的苦涩和炎凉冷暖

介绍《石头记》由来的楔子中,在作者所谓的补天之余的石头之后,“骨格不凡,丰神迥别”的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二仙师就登场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于石头旁边说着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惹得石头大动凡心。在石头的再三苦求下,二仙师大展幻术,将石头变成一块美玉一一“通灵宝玉”,夹带于“一干风流冤孽”中,下凡造劫历世。

大士和真人都是高境界的佛道中人,在我们常人眼中,或许也只有高境界出家人与神仙玄幻、幻术之类最为接近,似乎文本从一开始就注定与出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劫终之日”,“通灵宝玉”“复还本质”一一补天之余的石头。后来,石头将自己“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编述成“一段故事”,记录于石上,这就是所谓的《石头记》。

记录于石上的《石头记》能够问世传奇,还是离不开出家人。空空道人从头至尾抄录回来,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于是易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情僧录》几易其手,到了曹雪芹手中,经他增删编撰,就成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红楼梦》。

当然,这一切正是真正的作者一一曹雪芹在“文字狱”遍地的时代,不得已用“烟云模糊处”(脂批)的画家手法,但这同时也暗示,佛道思想深刻影响了作者,作者倾注一生心血所创作的文本被深深地刻上了佛道思想的烙印,出家也就自然而然成为文本的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在文本中似乎也无处不在。

开篇不久,出家的事件就发生了。已是“热日无多”(脂批)的末世,江南望族甄士隐家的生活似乎还很滋润,但很快意外就接二连三发生了,甄家独女甄英莲元宵节意外被拐、元宵节后葫芦庙炸供失火殃及甄士隐家,一夕之间,甄士隐家迅速败落下来。后来携带剩余财产投岳丈封肃,谁知投人不着,接连的打击,再加上世态炎凉,最后随跛道飘然而去。

开篇甄士隐在梦中随癞僧跛道来到太虚幻境前,见到大石牌坊上的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同样也看到这副对联。同样的对联,两次出现,一甄一贾,既是着意强调,也是借此暗示“写假则知真”(脂批)、知真亦可知假,甄的遭遇和归宿其实就是贾的一生道路的缩影,贾宝玉最终也会像甄士隐一样“悬崖撒手”。

虽然我们很遗憾无缘一睹贾宝玉的出家情形,但是,红楼文本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再加上还有“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之批语,知道其中的大概,还是可能的。

第二十五回,癞僧和跛道前去救治因魇魔法而奄奄一息的宝玉和凤姐,脂批指出:“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黛玉泪尽夭亡后,宝玉最终也很可能是在跛道的点拨之下,出家为僧,而“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凤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应该获得了癞僧的灵魂之救赎。

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在尤三姐悲壮地自刎之后,终于明白他永远失去一个刚烈的贤妻,恍恍惚惚之间,斩断青丝,打破情关,如甄士隐、宝玉,也追随跛道而去。

除了出家之外,还有与出家相关联却没有出家的事件。开篇不久,甄士隐梦醒之后,抱着甄英莲到街门前看过会的热闹。癞僧大哭,说她“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并要甄士隐舍予他。甄英莲是甄士隐好不容易得来的独女,甄士隐当然不同意。与甄英莲相似,黛玉也是家中独女,黛玉三岁时癞僧就要化她去出家,还说只有这样,她一生的“病”才好得了,黛玉父母当然也不同意。

楔子一结束,正文就开篇了。文本又名《红楼梦》,正文开篇于甄士隐入梦之时,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幻像”(脂批)一一一癞僧、跛道就在他的梦境里出现,从此,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总是以他们的“幻像”一一癞僧、跛道在文本中时隐时现,因此,从甄士隐入梦开始,文本就进入了幻境。因此,文本以梦幻方式呈现。

出家在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中无处不在,似乎对于作者而言,人生如梦,没有任何价值,人就应该消极避世、四大皆空,似乎除了出家之外,没有其他救赎之道,文本因而看似很空,但其实空而不空,因为文本中蕴藏着作者“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的“菩萨之心”(第五回脂批)。那么,作者的“菩萨之心”,在文本中与出家有关的部分是如何体现的?

除了(贾)宝玉作为文本之第一正人,有关他的出家情节是在迷失无稿的八十回后,前八十回,其他梦中人,不论出家也好,还是与出家相关联但却没有出家也罢,似乎总是离不开癞僧跛道。

脂批指出,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是“作者自己形容”,因此,他们的幻像一一癞僧、跛道也可称是作者的化身,脂批还指出,宝玉是作者的“自寓”,而奇幻的红楼文本,“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因此,宝玉与“作者自己形容”的癞僧、跛道有着神奇的联结。

“通部书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醒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第二十五回,宝玉和凤姐因遭魇魔法而奄奄一息之际,癞僧跛道赶去救治。穷极所有办法的贾政,无奈之下,问“不知你们有何符水?”跛道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最后癞僧对已被声色货利所迷的“通灵宝玉”持诵一番,宝玉和凤姐才转危为安。

“通灵宝玉”被声色货利所迷,而宝玉和凤姐就危在旦夕;“通灵宝玉”被癞僧祛除声色货利之毒害,宝玉和凤姐就不药而愈。这当然是作者所作的大有深意的“荒唐言”,作者借此暗示,所有悲剧的根源其实都在于沉溺声色货利之中。

时隐时现的癞僧跛道,乐此不疲地点拨“迷情幻海”中的芸芸众生,他们的神力就在未被“粉渍脂痕污宝光”的“通灵宝玉”,这同样也是作者所作的寓意深远的“荒唐言”一一“通灵宝玉”作为文本第一正人贾宝玉的象征物,与他是一体的,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具有无可替代的隐喻象征意义,具有“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癞僧镌刻于其上)的神奇功效。

贾宝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最终在跛道的点拨下,将成为“情不情”的情僧。所谓的“情不情”,就是“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脂批),因此,“情不情”的贾宝玉,并不是四大皆空,而是类似于在幻境中时隐时现的癞僧、跛道。

穿梭在红楼幻境中的癞僧跛道拥有“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之神力,这一境界可称之为“通灵宝玉”之境界,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注]。在癞僧跛道的点拨下,出家的贾宝玉也将达到他曾经的象征物“通灵宝玉”“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之境界,即如“情不情”之情僧癞僧跛道一样,将会把悲悯的目光投注到苍茫的红尘,而不仅仅只是局限于身边人。

甄士隐和柳湘莲的出家,与贾宝玉类似。三人在癞僧跛道的点拨下,虽然身处波谲云诡、凶险万端的末世,但不仅最终获得了智慧解脱之道,而且所拥有的人生智慧高屋建瓴,能够点拨、引领众生。

与此相反,甄英莲父母和黛玉父母拒绝了癞僧跛道对他们的独女的点拨,两人没能达到“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之境界,最后历尽所谓“风月波澜”的甄英莲和黛玉,一个“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一个一生浸泡在泪海中,最终泪尽夭亡。

开篇于“热日无多”的末世的《红楼梦》,是末世哀歌,文本中的出家或许或多或少是身处末世的作者无奈情绪的某种体现,但文本中的出家,并不是彻底否定人生的价值,而是看淡却不看破人生,更加热切深沉地眷恋人间,以一种更为博大的胸怀关照人生,悲悯众生,给在末世红尘幻境中苦苦挣扎的、“有命无运”的人生,“开一条觉世觉人之路”(第五回脂批)。

当然,文本中还有另种形式的出家,那就是在红楼幻境中穿梭的僧尼等,他们的出家,与贾宝玉等意在“道济天下之溺”的出家,有着天壤之别。他们口口声声“阿弥陀佛”,自称跳出红尘、四大皆空,但却以佛道为幌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插手红尘,轻则骗人钱财,重则害人性命,如地藏庵的圆信、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和水月庵的净虚、智通等,“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明确揭示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如“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一应骗布施、哄斋供诸恶,皆老秃贼设局”(第七回)、“宝玉乃贼婆之寄名一儿,况阿凤乎!三姑六婆之为害如此,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其他只知吃斋念佛之夫人、太君,岂能防悔得来?此作者一片婆心,不避嫌疑,特为写出,看官再四着眼”(第二十五回)等等。

这些僧尼所住的寺庙尼庵,看似在红尘之外,却并非一块净土,而是又一个”所谓`万境都如梦境看’也”(第一回脂批)的红尘幻场,所有在红尘中演绎的欲望、权谋、名利、欺骗等等,也在这里一一上演。如第十五回,水月庵的奸尼净虚为张金哥与长安府太爷小舅子李衙内和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之间的婚事纠葛,谋求于凤姐,凤姐受贿,奸尼得利,最终导致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双双因情殒命。同时,秦钟也在此与智能儿缠绵,脂批指出:”实表奸淫,尼庵之事如此。”

因此,《红楼梦》栩栩如生刻画出末世社会众生像,将残酷的社会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读者面前,写出了人生无可回避的苦涩和炎凉冷暖,让读者品尝常人无法言说的真实的人生体验和人生况味,但同时也给出了智慧解决之道,文本因而处处潜悲辛,也处处露悲悯,文本也因此超越伟大而成为不朽。

注、与贾宝玉是“一对儿”的薛宝钗是文本中另一个智慧解脱之道的隐喻载体,这种智慧可称之为宝钗的象征物一一“冷香丸”之智慧,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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