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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安宁:山河沉醉

临近新年的一个夜晚,天冷得出奇。大地冻成巨大的冰坨。风横扫过山野,发出古老尖锐的声响。

在鲁西南山城的小酒馆里,三个散落在天南海北的山东人,偶然间相聚在这里。酒在杯子里满满漾着,肉在火上咕咚咕咚作响,菜热气腾腾地暖着人的肠胃。一粒漂泊异乡的种子,回到故土,抖抖风尘仆仆的身体,微醺中开始抽枝展叶,迸发出生命原始的激情。

此刻,我的童年在一百八十公里外的泰山脚下葳蕤丛生。风横贯千里,从广袤的内蒙古高原上呼啸而来,带着扫荡整个世界的凌厉和狂野。风也激荡着我的身体,并借助狂欢的酒神,搅起万千波澜。

酒馆外的世界,依然是人们习以为常的鸡零狗碎,抑或醉生梦死。车水马龙中,欲望裹挟着欲望,人群碰撞着人群。高原上吹来的烈烈大风,也未能阻挡摩肩接踵的人们,朝着功名利禄,朝着喧哗奢靡,在连接生死的大道上狂奔。银河系中的亿万颗恒星,正穿越十几万光年的距离,在夜空中散发璀璨光芒。这永恒的星空,与我们所居住的星球遥遥相望。或许,四十六亿年以来,它们彼此从未改变过这样深情又互不打扰的对视。只有栖息在这片大地上的人类,以金戈铁马的征战、刀光剑影的厮杀,书写着残酷的种族生存史。

我的兄弟姐妹和父母亲朋,他们在我已经陌生的故乡,正鸡飞狗跳地忙着生活。裹挟了我整个少年时光的急躁与怨怒,争吵与攻讦,化作顽固的病毒,即便我辗转千里,读研考博,成为体面的大学教授,它们也未曾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当我在与故乡毗邻的山城里喝酒,那些潜伏几十年的病毒再一次肆虐。它们穿越百里,抵达窗外,化作猛虎,在氤氲的热气中凶猛地嗅着沉重肉体的气息。

风紧贴着沉睡的大地,呼呼地刮着。夜色包裹住寂静的星球,万物在睡梦中发出神秘的呓语。失眠的人在孤独中大睁着眼,一头雄狮于森林中机警地一瞥。世界在人与野兽的注视中,微微晃动一下,随即又沉入浩瀚无边的梦境。只有风,这夜晚的守卫者与征服者,刮过五亿平方公里的星球,掠过一百三十亿光年距离的遥远星系,最后,在万家灯火中寻到热气腾腾的一盏,沿着冷飕飕的墙根,好奇地逡巡着。

大胖老板娘扯着煎饼味道的大嗓门,在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王者般威风地来回穿梭。她还是一头母狮,随时准备伺机而动,收缴某个食客挑剔的肠胃。年轻白净的男服务生利索地在“羊肠小道”间游走,并以一脚跨过整个酒馆的豪迈气势,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酒肉饭食。年迈的阿姨以缓慢的生命,慢慢擦拭着桌椅,收拾满地的狼藉,对吃饱喝足后离去的食客,报以沉默的微笑。一帘之隔的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热烈声响。滴水的鱼肉倒入沸腾的油锅,瞬间滋滋作响。火焰舔舐着锅底,以大地拥抱万千生命的热情,唤醒新鲜的食材,散发诱人清香。这是夜色隐匿下人间的一角,火热生活的一角。

东北大拌菜、麻汁黄瓜、糖醋花生、丸子汤、凉拌猪耳、猪肉饺子和砂锅牛肉,满满挤了一桌,全是家常菜。它们没有载入美食史册的声名,却慰藉了无数普通人的肠胃。千里迢迢相聚,或许人生中仅此一次放纵豪饮,所以菜可以寂寂无名,酒却一定要是好酒。为这一场不知会不会再有重逢的相聚,朋友竹拿出珍藏十几年的茅台,每人斟满一杯。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肉身是什么,功名是什么,人间世俗是什么,阿谀奉承与尔虞我诈又是什么?此刻都不重要。美酒让我们只剩下可爱轻盈的灵魂。冯跟竹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读书时都曾将热血青春奉献给文学女神。而今,他们中的一个穿了干净熨帖的中山装,在山城酒店大厅迎来送往,另一个混迹于京城媒体,为一场场人间事故记录是非曲直。命运将我们随意地洒落于齐鲁大地,又在长大成人后,任性地吹离这片土地。冯离开村庄,抵达山城,做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却将心沉醉于篆刻。竹更换了十余份工作,却从未放弃过对于文学的热爱。而我,凭借读书,一路北上,在北疆的烈烈大风中,安心于教书写作。文学像一盆火,用微弱但从未熄灭过的热与力,鼓舞着我们,也引领着我们,抵达远方,再汇聚于山城。

青春的激情早已逝去,但一杯醇香的美酒再次点燃了它。冬日的大风猛烈撞击着窗户,以扫荡一切的威力试图破门而入。有人呼朋引伴走入酒馆,全身裹挟着冷风。热气很快将冷风击退,人们脸上重现红润的光泽。等到一杯酒下肚,寒冷便荡然无存,满屋热气升腾,仿佛春天悄然抵达。

这奇妙的液体,在封闭的瓶中沉睡了几千个日夜,只等某个夜晚的解封,它们化作精灵,翩然溅入酒杯。我们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又似乎说得还远远不够。或许,我们什么都不必说,只需端起酒杯;人生的欢乐与哀愁,迁徙的艰难与疼痛,聚散的无常与梦幻,都在这一杯绵软悠长的酒里,并经由被世俗生活千百次锤炼锻打的凡胎肉体,抵达灵魂栖息的寂静丛林。

在这片丛林中,大风后退三千公里,严冬被春日取代,繁花铺满千沟万壑,树木向着漆黑的天空,伸出无数深情的手臂。飞鸟偶尔划过,惊落草尖露珠。就在洒满月光的林中空地上,我的灵魂犹如脱壳的金蝉,飞离沉重的肉身,在山间溪水的叮咚声中,永无休止地起舞……

我想亲吻整个世界,我想爱抚每一片草叶,我要敲击洪荒深处的晨钟暮鼓,拥抱所有与我的生命擦肩而过的人。我的心里奔涌着洪水一样席卷一切的欲望,我要与酒神共舞、狂欢。就让所有的悲悯包裹起邪恶,所有的美好覆盖住阴暗,所有的善良长驱直入,驻扎纷乱的人间。

而我,愿沉醉这片月光下的丛林,犹如一片树叶,轻轻坠落在明净的湖面。

我想我醉了。

酷暑,蝉鸣聒噪,夜色不安,我站在千佛山脚下一个面目模糊的公园里,仰望星空。在我们栖息的城市,星空总是朦胧不清,仿佛每一颗星辰,生来都对人类这种世俗的物种,保持警醒的距离。人类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让亿万颗星星照见它们的纯净与永恒,也照见尘世的浑浊喧嚣和从未休止的争战。浩荡的风从宇宙深处席卷而来,穿越苍茫的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东海、黄海,飞过高耸入云、或许有神仙出没的泰山,抵达千佛山脚下,而后贴着热气腾腾的地表,缓慢停滞。

这个三面环山的城市,即便在万物沉寂的夜晚,依然被躁动裹挟。空气粘滞沉重,氧气稀薄,人们在睡梦中发出的鼾声和呓语,也蒸腾着暑气。回忆的通道在星空下变得拥堵、混沌。我努力地擦拭罩住十年前一小段光阴的玻璃外壳,试图看清被我埋葬的生活的细枝末节:我如何在这里相爱,生恨,争吵,离去,而后义无反顾奔赴内蒙古高原。时光厚重的尘埃黏附在记忆的表层,原本鲜活生动的人生切片,变得暧昧不清。我甚至怀疑我是否在这座公园旁边生活过。那个在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上,奔来走去为朋友烹制晚餐的我,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买下这间老旧房子,与男友走遍整个城市的女孩,她是此刻已在塞外生儿育女的我吗?那个在朋友家高高的阁楼上,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一墙之隔的动物园里狼吼虎啸的我,那活泼盎然的肉身,又去了哪里?是金蝉一样在某个神秘莫测的夜晚脱的蜕,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了吗?那么此刻的我,还是不是过去的我?而灵魂是否也跟着肉身一起衰朽,不复过去的欲望勃发?

一切都在燥热的夜晚蠢蠢欲动,却又一言不发。风越过草木疯长的地表,掠过密不透风的树林,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发出疲惫的钝响。玉兰美而肥硕的树叶相拥而眠,梦境中依然不忘亲密私语。黄栌蓄力以待,等待尚在途中的秋天,意欲将一身浓郁的绿,换取满树燃烧的红。丁香放任自我,香气无孔不入,侵蚀着每一个夜色包裹的角落。只有木槿,隐匿于暗处,悄然绽放。它们的影子落在高大的白杨树上,低矮的灌木丛里,爬满蔷薇的灰暗水泥墙上;有风吹过,便婆娑摇动,将夜晚晃出无数细碎的涟漪。

就在夜色笼罩的公园里,我看到十年前朝气蓬勃的我,像一只优雅矫健的小鹿,奔跑在黢黑的树影中。由法国梧桐油松、圆柏、女贞、黄杨构筑而成的茂密丛林,击退城市的喧哗,将马路上一浪浪袭来的声响,化作夜晚海面上暗涌的波涛,或沿园林围墙逡巡低吼的野兽。幽静的跑道上空荡荡的,偶尔会在一株侧柏的后面,看到一个男人在夜色掩映下解开文明的衣裤。

公园一侧的高楼,与十年前毫无二致。仿佛那些灯在漫长的时日里,一直以渴睡的面容无声无息地亮着。楼房的主人或许从未更换,他们只是被灯光照得鬓角白了一些,面容干枯了一些,动作迟缓了一些。只有遮掩后窗的树木愈发的粗壮,似乎它们的年轮,代替这座楼房里健忘的人们,将他们的衰老与悲欢一一记下。我旧日的爱情,就隐匿在这些落满尘埃的窗户后面。我甚至确信,那个陪我一起度过七年人生的恋人,与楼房里进出的陌生人一样尚未离去。他依然在我们一起粉刷过的房子里,生儿育女,上班下班。K93路公交每日从门前摇摇晃晃经过,他上车前会按部就班地先送女儿去幼儿园,而后回返,重新走到站牌下,在烈日炙烤中夹着公文包,等待下一班公交抵达。

昏暗的路灯下,一对恋人正背靠着一丛灌木热烈地亲吻。他们水乳交融般的忘我姿势,犹如此刻隐匿在静寂草叶下交合的蜗牛,或者像水边朝生暮死却依然飞蛾扑火般坠入爱河的蜉蝣。恋人的身体湿漉漉的,鼻翼闪烁着让人心旌摇荡的汗珠,蚊子们循着爱情诱人的气息,列队前来寻找猎物。虫子们被搅缠的舌头蛊惑着,在暧昧的光影里发出动人心魄的鸣叫,仿佛为这段即将抵达高潮的亲吻,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只有夜晚绕公园慢跑的人,习惯了树丛背后的秘密,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便继续漫长的奔跑。

我一一走过夜色掩映下的丛林、草坪、竹园、池塘,用已近中年的躯体,唤醒葬于此处的青春。我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着十年前的自己,怕打扰惊吓到她,或者触怒了她,让她转身对我质问,我是如何不顾一切地抛下一个旧人、奔赴新的爱人的?人又是怎样一种喜新厌旧的动物,可以跟一个人亲如一家,转身又形同陌路、相忘于江湖?你忘记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段生命,抑或是过去的自己?难道你所怨恨憎恶的,不是你人生的一个部分?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些质问,于是只能诚惶诚恐地低头走着,并在公园门口劈面而来的庞大的高架桥下,和无数被灯火点亮的迷宫一样的“蜂巢”面前,迷失了方向——我已经完全认不出过去生活的痕迹。小区门口卖煎饼果子的,开中药铺的,售五金的,炸油条的,清洗油烟机的,收购旧家电的,统统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仿佛他们从未在这片喧闹的居民区出现过,所有弥漫着烟火气息的生活片段,都是我自以为是的幻觉。连同过去的我,也是一段醒来便消失无痕的梦境。

我只是途经这个燥热的城市,被空气中充塞的熟悉的方言突然间触动,于是下车,拖着行李,沿着黄昏的公园,寻找被我埋葬的爱情的印记。我走遍了东西南北四条大道和交错纵横的曲折小巷,与一个个面目模糊的路人擦肩而过,他们有着千篇一律的面容,仿佛汇入汪洋的水滴,转眼就被人忘记。我走进一个老旧小区,看到陌生的老人、孩子、猫狗、衣着笔挺的职员,因为夜色,他们的表情松弛舒缓。斑驳的防盗门将车水马龙阻挡在滚烫的马路上,生活在门窗之后回归自然本色,犹如坚硬的大米化为柔软黏稠的粥饭。我从一个小区走进另一个小区,我看到每一个角落,都如显微镜下排列有序的细胞,充满让人惊讶的相似之美。

就在我从一扇已经不能合拢的单元门口经过,决定放弃寻找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沿着昏睡的路灯,神情愉悦地向我所在的位置走来。像是被一股奇异的飓风击中,我在一瞬间认出那个苍老的女人,是曾经的恋人的姐姐!他一定有了第二个孩子,而且是刚刚满月的宝宝,因为姐姐的手中提着一篮新鲜的鸡蛋,还有一大袋初生婴儿所用的尿不湿……

我迅速转身,逃至隔壁单元门口,背对着她,假装正借着昏暗的灯光认真辨认门口的物业缴费通知单。一只蝉像从梦中惊醒,急遽地鸣叫一阵,随即偃旗息鼓。我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在距离我几米远的地方,拐进黑暗的楼道,慢慢向半空走去,最后完全消失,夜色倏然合拢。

遥远的天边隐约有鼓声大作,或许那是我的心跳,因坠入时间隧道,受到惊吓而擂出的鼓声。我在奇特的穿越幻觉中,快步离开小区。汇入人流的瞬间,我转身,看到黑暗中小区破败的门牌上,一个“洪”字在夜晚摇摇欲坠。记忆终于破窗而入,那是小区名字中的一个字。所有逝去的一切,重新植入我的生命。

我按着胸口平复剧烈的心跳,知道可以将这个事故突发的夜晚抛入洪流,而后转身上路。

神仙们途经重庆的上空,探头看到云雾缭绕、江水浩荡的山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隐居于此。四季弥漫的大雾,自会让他们在天上人间逍遥来去,丝毫不被俗世的喧哗打扰。地上的人们挥汗如雨地吃着火锅,吸溜着小面和酸辣粉,在巴山夜雨中扭亮了灯盏,呼朋唤友地去茶馆里吃茶,将琐碎的家常天长地久地絮叨下去。身轻如燕的神仙们,则在半空中自由穿梭,风雨无阻。高大虬劲的黄桷树,是他们抚琴弄弦最好的去处。地上的人只闻仙乐飘飘,并不知神仙们隐身何处。人间与仙境,被浓雾隔开,互不干扰。一个真实可触,热气腾腾;另一个虚幻缥缈,无影无踪。烟波浩渺的长江直通天际,地上的人和天上的仙,时空相隔,却又水乳交融。

我当然做不了腾云驾雾的神仙。就在黄昏抵达之前,我错过了中转飞机,眼睁睁看着它神秘地消失在云气低沉的天空,于是只能叹口气,拖着行李,任由司机载着我,在初冬湿冷的黄昏,沿着蜿蜒盘旋的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朦胧的雾气被闪烁的霓虹慢慢推开,整个山城陷入梦境般的灯火世界。

这是南方的冬天,满眼依然郁郁葱葱,绿色犹如江河,沿着马路倾泻而下。只是这苍郁的绿稍显凝滞,仿佛秋天过去,一切流动的生命都在冷风中关闭了门窗。昔日生机勃勃的万物,隔了磨砂的玻璃看过去,便缓慢下来,不复盛夏的激情。此时,遥远的蒙古高原上大风呼啸,草木凋零,满目萧瑟,世界裸露出瘦削的骨骼,不过是一场大雪,这清癯的骨骼也被覆盖,一切化为虚空圣洁的白。

但这里是重庆,交错纵横的江河是大地上奔腾不息的血液,浩浩荡荡,日夜不休。这涌动的千军万马,破开试图冻住一切的寒冷的冰。绵延不绝的大山,更是将长驱直入的风雪毫不客气地拦阻。随处可见的火锅店,让舒缓沉静的冬天,变得更温暖了一些。老板娘大敞着门,坐在门口的长条凳上,边磕着瓜子,边注视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银杏树叶,在细雨中永无休止地飘落。也只有这梦幻般飞舞的色彩,让人能够感觉到冬天并未忘记这个城市。有时一阵风沿街吹过,满地落叶飞旋,仿佛千万只蝴蝶翩翩起舞,又像无数精灵在人间追寻着什么。倚门而望的女人,等待红灯的司机,匆匆行走的路人,蹒跚而过的老人,都会被这倏然而起的奇异之美吸引,出神地凝视片刻,侧耳倾听万千树叶追逐时发出的亲密私语,仿佛他们的一生也化为静美的落叶,在南方的冬日午后,呈现动人心魄的金黄色泽。这色泽如此迷人,蕴蓄着生命的慈悲,一言不发,却包容万物。

就在这场决绝的凋零中,我还瞥见人间的一小片寂静之处,它隐匿在我暂居的高楼背后。高楼的旁边,是一座横跨南北的过街天桥,天桥上人来人往,天桥下车水马龙。隔着紧闭的窗户,我听见整个城市的噪声蜂拥而来。人们的喊叫声,车轮的摩擦声,小贩的叫卖声,轮船的鸣笛声,江水的拍岸声,孩子的哭闹声,商场的广告声,地铁的呼啸声,交融在一起,又化为巨浪,无孔不入地灌入我的双耳。我没有打开行李,只在窗边站了片刻,确定如果在此休憩一晚,我会被巨大的噪声完全吞噬,于是转身出门,去前台调换房间。推门而入,看到水汽朦胧的窗外,那栋在细雨中静默无声的老旧居民楼时,确信这里才是我想抵达的人间。

这是一栋长满绿色花树和果树的老楼。三角梅铺满楼顶,又从半空中高高垂落,将裸露的水泥变成蓬勃的绿色丛林。这时节它们收起红的、粉的、黄的、紫的、橙的、白的花朵,只用绿色装点着清冷的冬日。几棵盆栽的瘦削的橘子树,一边在冷风里眺望着远处缓慢前行的江水,一边思考着行将逝去的一年,有多少果实沉甸甸地挂满过枝头。一株长至两米多高的白兰,将夏日所有洁白的清香全部忘记,只优雅地探出身去,注视着此刻薄雾缭绕的人间。不远的阁楼上,一群静默无声的鸽子,被突然间响起的汽笛惊飞,在半空中自由地盘旋片刻,随即落回人间,化作休止的音符。

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有着简单干净的红砖墙面,遒劲茂盛的黄桷树环绕四周,让它更显古朴沧桑。午后,黄昏还未抵达,一切都悄无声息。孩子们尚未从学校归来,老人们则在躺椅上昏睡。完全敞开的阳台上,衣服湿漉漉的,带着主人双手的余温。这一小片空地,是世俗生活从客厅向窗外的诗意延伸,一览无余地呈示着家家户户私密的一个部分。四楼三户的人家,守旧而且节俭,锈迹斑斑的老式脸盆架上,放着传统印花的红色双喜搪瓷盆。秋衣秋裤宽松肥大,软塌塌的,不甚讲究,却有着慵懒的舒适。一双鞋子随意地摆放在水泥台上,一只朝着昏暗的客厅,另一只向着隔壁人家瘦高的木槿。拖把斜倚在栏杆一侧,青苔沿着拖把长年积下的水渍,爬满红砖的缝隙,又流到石棉瓦材质的雨搭上。隔壁人家的生活里,似乎只剩下花朵。他们将狭窄的露台变成空中花园。棕榈、蒲葵、绿萝、三角梅、扶桑、多肉植物、橡树,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仿佛在开一场临近岁末的盛大演唱会。一阵风吹过,枝叶婆娑起舞,彼此热烈地爱抚着。它们充满了这片小小的天地,也隔断了外人看向主人更为隐秘生活的视线。我捧着一杯茶看了许久,直到茶水凉了,这片花园始终没有人出现,大约种花的人早已将繁茂的花草忘记。倒是五楼右边的人家,空空荡荡的阳台上,总有一个穿着珊瑚绒睡衣的女人进进出出,门也随之开开合合,发出低沉沙哑的声响。空旷的天井里,一个老人轻咳着走过,不过片刻,世界又重陷寂静。

这是日常生活趋向永恒的一个切片,隐匿在千家万户的阳台上,远离城市冷硬的写字楼,让人头晕目眩的商场,气息浑浊的酒吧,人流蜂拥的步行街。一切喧哗流淌到这里,都被小巧的空中花园阻挡、过滤,最后化为虚空。风在半空中弹唱,鸟在枝杈间鸣叫,花朵消隐为无,五谷杂粮穿肠而过,消解万千人间哀愁。

走出这片时光静止的居所,就在细雨飘落的大街小巷,临街的茶馆和火锅店里,人们正举杯碰盏,谈笑风生,用另一种热烈的方式,消解着人生烦恼。肥肠鱼店丰满圆润的老板娘,菜上桌前先将一盘满满的瓜子端上来,让食客们说着闲话慢慢地嗑。长凳有些凉,一圈人坐上一会儿,喝酒聊上半天,鲜美的鱼肉吃上几大碗,门外涌入的冷飕飕的空气也就热了。再喝上一壶热茶,棉服就可以脱了,高高地堆在凳子上,任其吸附着饭馆里的高谈阔论和麻辣鲜香。

隔壁猪肉店的案板上,膀大腰圆的老板正麻利地剁着猪排。割完肉的老太太,提着三斤精肉、两斤小排、一包猪耳,背着手,缓缓走出店铺。门口地上两个摆在纸箱上的硕大猪头,正眯着眼,仰着鼻,竖着毛发,支棱着双耳,看向昏黄的天空。老太太走出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盯着沾满血迹的猪头看上一会儿,微微一笑,继续前行。

我沿着山坡慢慢向上走,银杏树叶一片片飞落到脚下,又亦步亦趋地跟我走上一程。人们把自己裹在衣服里,沿街嗅着饭馆飘出的香味,去猎取一天中最后的吃食。我走了许久,最后在一个拐角处停下。多年未曾相见的朋友,正在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等待我的到来。

别来无恙。我们没有表达彼此绵长的思念,也未曾许诺未来的相聚。仿佛多年之前的相见,不过刚刚结束;未来某日的重逢,也会自然抵达。面前沸腾的火锅,足以代替一切冗长啰嗦的解释。一杯甘润柔和的诗仙太白酒,也纳阔了漫长的时光。毛肚、鹅肠、肥牛、黄喉、郡花、腰片、鸭血、豆花、儿菜、魔芋……一片片放入滚烫的锅里,等着色泽变暖,从火红的热汤里捞出来,在蒜泥和蚝油中轻轻打个滚,再将它们全部送入肠胃。此刻,什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都可以忽略,我只要酒肉穿肠,风月无边。

微醺中扭头看向窗外,只见落叶飞舞,满城金黄。

一壶茶已经喝得淡了,太阳还没有晒完。

这是内蒙古高原的冬天。从暖气充足的房间向外看去,阳光耀眼,世界空旷。侧耳倾听,一群狼发出苍凉的嗥叫,那是每日都席卷高原的风。坐在阳光下,每粒尘埃都被照亮,紧闭了门窗,风的怒吼更是可以忽略不计。这一次次要将整个世界撕成碎片的风,从远处吹来,又被肃穆的森林、起伏的山脉、冰封的河流层层过滤,最终抵达人们的窗前。世界在舒缓的风声中,万籁俱寂。

太阳似乎将所有的光都慷慨地洒在了这片广袤的高原上。我与朋友面对面坐着,彼此沉默,只抬头注视着让人沉醉的天空,那里有洁净的蓝和深邃的空。我的额头有些发烫,脸颊红通通的,头发像燃烧一般,从毛囊深处发出细微的声响。老去的皮肤在阳光下绽开、死去,新鲜的肌肤裸露在外。身体沐浴在饱满的阳光里,慵懒,自由,每一个细胞都悄然张开,发出幸福的咏叹。这一刻,如果我的生命消失,也没有什么。不管我的肉身被人葬于奢华的墓地还是寂寥的荒野,最后腐烂和泥土融为一体,无人知晓,都不重要。仅有这溢满房间的光,就足以让我和朋友觉得,这一场千里迢迢的相聚,是此刻生命存活于世的全部意义。即便此后我们回归琐碎日常,永不相见,它依然会照亮我们漫长单调的岁月。

茶水已经凉了,清淡中映出窗外一小块深蓝的天空。剩在碟中的驼奶酪慢慢变软,泛着即将消融的淡淡的哀愁。一对年轻的情侣牵着手,从楼下说说笑笑走过。一株落光了叶片的丝棉木,站在覆着薄薄积雪的湖边,满身鲜艳的粉红果实化作一簇簇火焰,在背阴处噼啪作响。金银木和火炬树站在阳光下,向着深蓝的天空发出快乐的尖叫。一个孩子摔倒在雪地里,却耍赖似的趴着不肯起身,只昂起圆滚滚的小脑袋,对着妈妈哇地一声咧开嘴,发出委屈的哭喊声。散落在枝杈间的积雪,受了惊吓,纷纷扬扬地飘落,并借此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自由的起舞。阳光包裹着的大地,晶莹剔透,在午后泛着白亮轻盈的光。

越过重重的树木和楼房,会看到远山如黛,横亘天际。那是绵延起伏的阴山。此刻,山顶积雪皑皑,犹如圣洁的哈达,飘逸千里。群山在凛冽中,现出脉脉深情。

就在大风呼啸的高原上,我和朋友坐在窗边,饮完了绿茶,又喝奶茶;吃完了奶酪,又嚼牛肉干,还有米嘎达和黄油酥饼。窗外天寒地冻,房间里却暖意融融。我们沐浴了几个小时充足的阳光,说了许多细碎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坐着,享受这稍纵即逝的美好。

也只有在这样千里冰封的冬日,从遥远的南方飞抵北方的人,落地后横穿整个城市,从阴山脚下行至昭君墓前,再一脚踏进热气腾腾的房间,脱下笨重的棉衣,坐在窗下喝完一杯阳光煮沸的滚烫奶茶后,才能真正地理解生活在内蒙古高原上的人们深入骨髓的热烈是怎样来的。

我究竟是如何被命运的大风偶然间吹抵这片广阔大地的呢?就像秋天在戈壁荒原上追着大风奔跑的沙蓬草,它们一生的命运,神秘莫测,动荡不安。挂在灌木丛中,就在灌木丛中繁衍生息;跌落砂石瓦砾,就在砂石瓦砾间争抢阳光雨露;逢着肥沃良田,就在肥沃良田间蓬勃向上;落在车辙印里,就在车辙印里躲避倾轧。命运裹挟着它们,随意潦草地安置它们,却从未改变它们漫山遍野落地生根,又在秋天的大风中,义无反顾奔赴新的家园的浪漫基因。

一切都是偶然,一切也都是必然。所有不可预测的神秘“此刻”,都是承载我们命运之河浩荡途经的“必然”。这无数的“点”,组成辽阔的生命的“面”。我们行走一生,也无法知晓将在哪里停驻、靠岸或者抵达。唯一明了的是所有生命的航程都从出生开始,在死亡处终结。就像长江从青藏高原出发,最后注入东海;黄河从巴颜喀拉山出发,最终抵达渤海。它们漫长的一生,行经无数的“点”,冲击出大大小小的湖泊,但从未改变过起点与终点。人的一生,也不过是像江河一般,蜿蜒曲折,却又浩浩荡荡地向着死亡,勇往无前。

或许,当朋友在酷寒的北国大道上走过,看到厚厚冰层下汩汩涌动的泉水,辽远的天空上空无一物,风席卷了一切,却并未改变大地上的事物。山河依旧,日月永恒。衰朽的生命行将消亡,新鲜的生命蓬勃向上。这个时刻,朋友将会理解我为何选择顺从命运,一路北上,最终在苍茫的草原上,化为一株大地上日夜流浪的沙蓬草。

就在这座树木稀少、终日大风的边疆城市,我寻到了灵魂的自由。我可以长久地坐在窗边,沐浴着日光,沉入孤独,又在这块小小的方寸之地上,心鹜八极,神游万仞。一切喧哗都被阻挡在窗外,被大风撕扯成无数的碎片,而后化为尘埃。树木在长达半年的冬日里,裸露着枝干,将本质直指天空,那里是同样裸露的空。有时,我会出门走走,避开拥挤的闹市,去阴山脚下听一听树叶从半空簌簌落下的声响,看一看每棵树在古老的时空中如何缓慢地生长。飞鸟与野兽隐匿在山的深处,发出遥远的呼唤。芒草在夕阳下摇曳,冷硬的山石呈现出醉人的光泽。我在崎岖的路上走着,或许这样一直走,就可以抵达山后那片永恒的蓝。即便无法抵达,也没有什么,我将在这样的行走中,化为途中的白桦、油松、山丹、格桑或者寂寂无名的野草。生与死都无人关注,也不需关注。我就这样站立在大地上,安静地度过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当我离去,我什么也不带走。我所历经的爱与风景,皆化为饱满的种子。我将像沙蓬草一样在大地上流浪和歌唱,将那些种子散落在每一个可以让爱重生的地方,比如河流、沃野、山川、戈壁、森林……而后,我会像一只临终的野兽,在无人的旷野里缓缓停下脚步,化为泥土,消泯于无尽的空。

那时,请不要为我哀伤。我饮下最后的一杯茶,对朋友说。

【作者简介:安宁,作家,现居呼和浩特。主要著作有《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寂静人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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