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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蔡瑛:夜行者

像突然中了邪一样,你躺在床上,眼神茫然,手却在空中乱舞,像风中凌乱凄惶的枝丫。瑛仂,瑛仂。你喊着我的名字。不顾一切,一声接着一声。瑛仂!瑛仂!仿佛一根箭,从胸腔里射出,高高抛起,又回落。再抛起,再回落。又悲怆,又狂热,电闪雷鸣般。

那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十八岁的你突然在我家犯了癫症,没人知道你的病因。

二十多年后,你的叫喊穿过厚重的岁月,再次在我耳边响起,重锤一般撞击着我。那样激烈决绝的情境,在我的生命当中,从未有过。

只是它就那样在我的青春里匆匆过了,谁也没有为你多作停留。

你是我隔壁村的,在你进入我生活之前,我跟你从未有过交集。那一年,我十四岁,你来到我家,跟着我母亲学习妇产科技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乡里的妇人生孩子,都叫当地的接生婆。我母亲是乡医,负责周边十里八村接生的活儿,技术了得,生意红火,因而有些名气。为了讨门手艺,你被家人安排来向母亲拜师学艺。

你当时的样子,我记不太清了,是那种看一眼便忘记的长相,扁平的脸,扁平的身材,留着短发。说起话来有点赶,大大的嗓门,很爱笑,让人想起屋后树上的喇叭花。你大我四岁,是个大姑娘了,却一点没有姑娘家的温柔水灵,好在勤快憨实,很讨母亲欢喜。

我也是欢喜的,因为突然间多了一个姐姐。我是家里的长女,一直被姐姐这个身份束缚,从小被父亲要求作表率,照顾与谦让弟妹。没人知道,我其实只想做妹妹。你简直是上天派来解救我的。因为你的到来,我逃脱了一些姐姐需要承担的责任,比如做家务。母亲工作忙,外婆的小脚又不便劳作,我不得已早早介入一地鸡毛的家务。我记得,我总是坐在厅堂里,面对着一大脚盆的衣服发呆,感觉日子像那间年岁已久对流不畅的老屋一样,困顿无望。全家人的衣服都挤在一个木脚盆里,外套、裤子、袜子,以及内衣裤。它们集体躺在浑浊不堪的肥皂水里,毫无尊严,互相嫌弃,却别无选择。我埋着头,将手泡在泛着一层灰白浮渍的污水里,一件件将它们解救,也解救自己。我的手总会突然触到一些来路不明的黏液在某条女人的内裤里,纠缠不清。我从不深究,只是充满嫌恶。

我必须去描述它,这些怎么也忘不掉的场景,它是那段岁月的底色。我的青春期,是一团郁结的灰色,总也学不进去的课本知识,总也做不完的家务,逼仄的乡镇街道,昏暗的煤油灯,被邻居封堵的家,父母突如其来的争吵,毫无方向的未来……我感觉自己就像盆中的那些泡泡,在一片狼藉的环境里,茫然、混沌,任由命运之手摆布。我对这一切,都厌烦透了。

也许,你就是唯一的一抹亮色吧。

你走进了我最灰暗的时光,成为我的姐姐,并给予我一个姐姐所有的温暖。你理所当然地接过了我所有的家务活,爱护我,对我笑,在跟着母亲下乡学艺之余,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你的大嗓门总是跟着我,瑛仂,瑛仂。声音落到哪里都一片明亮。你是一个多么有能量的人呀,身板壮壮的,干起活来总是利落有力,没心没肺无欲无求的样子,脸上总是落满阳光,仿佛对世俗的一切都充满了善意与热爱。

我享受着你这个从天而降的姐姐的关爱。我们一起玩,一块睡,成为最亲近的朋友,可我们并不是同一类人。你看不懂《简·爱》《傲慢与偏见》,也无法理解我的梦想与忧伤,而我,更加无法理解你的选择。一个还没结婚的姑娘,为什么会去走这样一条路,跟母亲学习接生?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与绝望的职业啊。

我曾经作为一个旁观者,跟着你去过一次学艺的现场。是同村的一个产妇。我至今记得那个场面,密闭的屋子,弥漫着潮湿而难言的气味,床上的女人,赤条条的,像一只待宰杀的青蛙。空气仿佛凝固。女人在嘶喊、咒骂,身体扭动,面目狰狞。母亲好像变成了一个巫婆,嘴里念着经,将手伸进青蛙的体内。更尖锐的嘶喊,刺鼻的血腥味,一浪接着一浪……我看见你,站在母亲旁边,全神贯注,一脸紧绷,手在微抖,额头全是汗。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那间屋子的。我感觉手脚冰凉,胃里翻江倒海。我突然对你充满了同情。

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做女人真不容易呀。有一次你跟我感叹,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个职业,我也不喜欢做女人。

那你为什么要学这个?我问你。

我也不知道,人总要做些什么吧。你说。

你为什么不读书呢?或者,去外面的世界,更大的世界。

我妈不让我读,也不让我出去。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瑛仂,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你要好好读书,我只希望你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妹妹,你好我就好。你看着我笑,眼里亮晶晶的。

那是记忆里我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深入交流。当我再一次想起时,心里溢满了悲伤与震撼,然而当时,我却没有细细咀嚼你的话,也没有试着去读懂你。唯有你的笑,在记忆里闪现,明晃晃的,清晰而动人。

关于你,我已经记不起更多了。当我试图从以往的岁月里打捞出更多关于你的信息,找寻出一些有所指向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那段年少的时光,在我心里一团模糊,亦真亦幻。我似乎在刻意淡忘那段岁月。说到底,你不过是我年少时的匆匆过客,我从未将你放进过我的生命里。

唯有那件事,像一枚钉子般,深深扎进我的记忆里。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不知道,我们的命运会不会有所改变。

那件事的发生,像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一下子将我们淹没了。

那是一个苦夏。我的人生直接掉进一个黑洞。记忆锁住的那个夜晚,是那个黑洞的伏笔。

那个晚上,下晚自习,同学们都散尽了,我落了单。那条回家的路,五百米左右,笔直,单一。沿路是一些店铺,理发店、粮油店、杂货店。我每天往返,闭上眼都知道它们的位置。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端着煤油灯,抱着书本。书里夹着一张四十分的物理试卷。晚自习上,班主任刚公布一个消息,学校马上进行一次摸底考,公开排名,未过分数线直接开除。初夏,夜很清凉,我毫无倦意。天黑透了,整条街道空荡荡的,像一个巨大无边的黑房子。脚下的路被黑给吞噬了。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光,像赌徒的眼睛般苦熬着。

反正是黑,不如黑到底吧。我突发奇想,闭上眼睛,跟自己玩个游戏,在更深的黑里摸索着向前走。大概十来步吧,突然,脚底一空,我真的坠入了一个黑洞——我走偏了道,掉进了街边的下水坑里。好像从一个噩梦中惊醒,我鼻青脸肿地爬起来,一个人坐在沉睡的街边,嘤嘤地哭。我记得,我回到家里,母亲早已熟睡了。是你,在一片死寂里,在无边的黑里,留着灯,坐在屋里等我。

我满身狼藉的样子把你吓坏了,你手忙脚乱地给我打来一盆热水,又去母亲的药房取来红药水与药棉,帮我擦了脸,再帮我处理伤口。醮了药水的药棉冰凉凉的,你小心翼翼地擦拭我的擦伤处,手肘,膝盖,背部,带着丝丝的刺疼。我忍不住龇牙咧嘴。疼吧?好几处都擦破了皮,渗出血了。你说。我记得,你竟然红了眼眶。

我只能模糊记起这些了。那是我人生中一个不太寻常的夜。我像一个笑话一样,自己跌进了一个下水坑,这让我又羞又恼,还夹杂着莫名的沮丧。至于你,就像逼仄的房间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被我习以为常地忽略了。我再怎么奋力脑补,也无法从你那张扁平的脸上唤起更多细微的记忆。

何止那个夜呢?那个夜晚之外的无数个夜晚,你为我守过门,留过灯,暖过被窝。在我身心动荡的少女期,你,我的姐姐,曾像个门神一样,守护着我。

那个像梦境与笑话一般诡异的夜晚,仿佛是一个预兆。

摸底考结束,校长亲自张榜,全校围观。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开除名单里。我考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低分,因为作文跑题,连最擅长的语文都只到及格线。

我被现实击溃,陷入前所未有的挫败与伤痛里,关在家里闭门思过。父亲震怒。一生规矩且要强的他,比我更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在毛主席像面前长跪不起,乞求父亲的原谅。我突然意识到,我的人生或许真的要滑向一个黑洞了,一个真正的黑洞。我才十四岁,不读书,我将何去何从?所有的骄傲与自尊都被那纸公示榜撕得粉碎。漫天的恐慌裹挟着我,我迫切地想要回归一个正道,一条大道。我哭着对父亲说,我要读书!帮我转学,我要复读!

谁也想不到,比我反应更大的是你。你跟我跪在一起,求着父亲,仿佛做错事的是你,仿佛我的悲痛全部嫁接到你的身上。你抱着我,泪流不止。你的泪,那么真切、汹涌,就像身体深处被捅了一个窟窿,后来,竟是怎么也止不住,直接哭晕了过去。

你竟然一下子病倒了。整个人发了癫狂般,哭叫着,一遍遍地喊着我的名字。瑛仂,瑛仂——你的手比你的嗓门更急切,不停在空中挥舞,在众人里寻着我。几个妇人围着你,拍打你的脸,可任谁喊你都无动于衷。你只认得我,也只记得我。我们都被你吓坏了。外婆说,这是怎么了呢,好好的,莫不是被鬼缠着了?晚上叫人喊喊魂吧。

然而,魂也喊过了,医生也看过了,你仍不见好。

大家都神神叨叨的,认定你是头天走了夜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定是中了邪了。围观的妇人们说,不然怎么好好地突然就发了癫病呢?

然而,你的病,并没有在我心里停留多久。我惊吓了一番,便不再关注你,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完全沉浸到自己的悲伤里去了。

你病了一阵,像是真失了魂一样,整个人蔫蔫的,不爱讲话,也打不起精神。你母亲在我母亲几次催促下将你接了回家。你在我家待了大半年吧,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病,你的学艺之路草草终结。你就此从我的生活里匆匆退场,就像你的突然到来一样。

我们后来很少再有往来。

我走过了成长的阴霾,生活渐渐明朗起来。那个发生在我花季的淘汰事件,是的,对我来说,它绝对称得上事件,几乎影响了我的整个人生。它像我身上一块丑陋的胎记,我只想将它深藏起来,永不示人。我从我人生的黑洞里爬起来,重新端正自己的步子,步入光明的正轨。我考上了中专,后来又成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结婚,生子,写作,有了光鲜的生活与身份。我很少再记起那些陈年往事,仿佛它们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也很少再想起你——曾深深介入过我的过往,并与我共过深重悲痛的姐姐,我在之后的顺畅人生里,渐渐把你给忘了。

你后来的生活,我是偶然间听好友Z说起的。Z是你的表妹。你出去打了工,经人介绍,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结婚几年一直没有生育,被男方嫌弃、家暴,便离了婚。后来,又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的一个离异男子,成了一个男孩的后母。好在几年之后,你也生了儿子,总算是过上了安稳生活。Z用几句话,概括完你有些曲折的人生经历。这些年,我姐挺不容易的。Z感慨着。我淡然听着,并没有特别的悲喜。谁的生活又容易呢?

我们行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轨道上,也许在某个时段某些场景,我们也有过短暂的会面与交集,但我完全不记得了。记忆中,我们的再次相遇,是我们相识二十年之后。

那天,我和先生逛超市,在不远的一组货架前,看到了一张熟悉的扁平的脸。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竟一眼认出了你。你穿着工作服,系着超市的围裙,在整理货品。尽管添了不少风霜,你的模样、举止,却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依然是一成不变的短发,扁壮的身板,利落的动作。我叫你,你抬起头来,看到了我,怔了一下。瑛仂!你叫我,脸上激荡着某种情绪。你说,瑛仂,怎么是你!声音有些喑哑。你走过来热切地拉着我的手。你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才刚说两句,你突然眼眶一红,竟掉下泪来。这是妹夫吧,真好。你看向我先生,笑了笑,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噎住了。你背过身去,身体抖动起来。

姐,你怎么了?我问你。没事,看到你,真好。我,要忙去了。你仓皇地笑一下,便转身走了。我看着你的背影,你穿着中性的超市工作服,埋头走着,短发蓬乱,脚步滞重,看上去像个被生活挤兑而活得潦草的男人。我突然有点心酸。

先生问,她怎么突然哭了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想,也许是遇着了多年不见的朋友,也许是生活刚受了点挫折,也许是激动,也许是难堪,也许都是。成人的世界,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现在想来,这是一次多么特别的遇见啊。然而,我就那样匆匆地从你身边走过了,没有投入更多的关切,甚至没有留下你的联系方式。

你再次出现,还是因为Z。去年年底,和Z聚餐。她途中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Z很是不屑,嘟哝着,还有这种男人!我问,谁呢?Z说,我姐夫,我表姐的老公,竟然打电话给我控诉他老婆。说我姐不过正常日子,说她脑子有问题,整天操心别人的事,脾气火爆,不懂温柔,像个男人婆。哦,你还不知道吧,他正跟我姐闹离婚呢。

我震了一下。那你姐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二婚哦,当然不同意离啊。但也由不得她,我那姐夫到处编排她的不是,她在村里都快待不下去了。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姐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算来,你现在快奔五了吧。都这个年纪了,怎么又走向了这样一个人生岔路口呢?

你不知道吧,我姐对你感情可深呢,以前老在我跟前说起你,一说就是老半天。Z说。

是吗?我回她。脑子有点恍惚,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从前。记起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在我最灰暗的少女时期,带着一身的阳光,一头扎进我的家庭,扎进我的生活。记起你对我说,我只希望你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妹妹,你好我就好!你的眼睛亮晶晶的,温暖又真挚。记起你对我的好,你为我流过的泪。记起你的笑声,爽朗、明媚,像屋后树上的喇叭花,像阳光穿过灰色的云层。此刻,它再次穿越二十多年的光阴,在我耳边响起,青春而生动。

我心里弥漫着一种深重的愧疚与感伤。我怎么就轻易把它弄丢了呢,那个笑声,那段情谊。

我突然梦见了你。梦里你还是十八岁的样子,你在一片迷雾里跑,雾越来越浓密,仿佛一个巨大的怪兽,将你渐渐吞噬。我听到你在喊,瑛仂,瑛仂——

我是临时决定去看你的。我邀了Z一起,开车去往你的村庄。路上,Z主动聊起你。她说,我一直想跟你说说我姐的事,你们有过交往,而且你是作家,或许你可以写写她的故事。她神情略显凝重,对于接下来的讲述,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顾虑重重。

我表姐那人,用我姨妈的话说,命硬,命里带煞。当然,我并不这么认为。命苦倒是真的。她婚姻一直不顺,嫁给第一个是被家暴,这第二个,夫妻感情也一直有些别扭。我觉得,遇人不淑是一方面,这其中一定也有她自己的原因。

她似乎有点反感婚姻。正如我这个姐夫说的,她不怎么挨他的边,我姐夫打工回来她也不愿意着家。我姐夫说,她心不在家里,太护娘家人了,尤其是对她那个弟媳妇,掏心掏肺地护着。她不愿意跟老公一起出门打工,却跑到弟弟家去住了,为了照顾她那个弟媳妇。

她弟媳,也就是我表嫂,是外地人,刚嫁过来不太习惯,我表哥在外面打工,常年不在家,都是我表姐陪着她。听人说,我表嫂怀孕的时候,妊娠反应严重,双腿肿得厉害,我表姐便陪着她睡,每晚帮她洗脚按摩,一直洗到她坐完月子。她生产的时候,也是我表姐一个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我表哥也不是好东西,媳妇还挺着大肚子,就在外面乱搞,又好赌,还打老婆。我表姐为这些事跟她弟闹过几次,姐弟俩还大打出手,弄得难看得很,惹得村里人各种非议。

我那姨妈偏又是个好面子的厉害女人,为了这事,不让我表姐进娘家门,说她天生反骨。她一直就重男轻女,从小就不待见我表姐。母女犯冲吧,老看她不顺眼,当着大家的面,也总是指着她鼻子骂骂咧咧的。我表姐第一次离婚的时候,我姨妈便扬言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说她犯贱,丢了娘家的脸。

车子行进在笔直的水泥路上。车窗外,草木葱郁,一片明媚。你的故事却像陈年的棉絮,带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向我层层压来。

我想起那个女人,你的母亲,我有点印象。你在我家犯病的那年,我母亲托了口信给你母亲,几天都没个回音。后来母亲又打电话催,才来了。那女人,细条的身材,精明的长相,只顾拉着我母亲的手家长里短地唠闲话,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看上去,对女儿的病情毫不上心。走的时候,母女俩也是一前一后的。我母亲当时还说,没见过这样当娘的。

我无比唏嘘,谁能想到呢,当年从我家离开之后,那么阳光的你竟一脚踏进阴霾,走向这么晦涩的人生。

汽车停在一栋房子前。我们还是扑空了。一座未装修的两层半楼房,大门紧闭,还上了锁。

我姐去哪了呢?电话也联系不上。Z说。

走了,就前些天,一个人出门去了。一个邻居妇人走过来告诉我们。

怎么突然出门了?知道去哪了吗?Z问。

谁知道呢?走前也没跟任何人说起,怪得很。邻居妇人摇摇头。

返回的路上,日头淡了下来。车里一片沉寂,我和Z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失了声。

邻居妇人后来的话,在我脑子里来来回回地缠绕,所有的信息交织在一起,结成一张让人窒息的网。

她那家子,是要败啰。你们还不知道吧,她弟弟前不久也离了婚,媳妇带着孩子回了河北的娘家。姐弟俩,离的离,散的散。那个当娘的,还跑来骂她,说她是扫把星,坏了门风,自己过不好日子,还拖了弟弟下水,把一家人都给拖累了。

你这个表姐,八成疯癫了。她走之前我去看过她一次,整个人呆呆的,来来回回跟我念叨着她那弟媳妇,说是自己连累了她。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自说自话,哭哭笑笑的,村里人都说她中了邪了。

我感觉自己被推入一个幽深之境,四周昏暗,魅影重重,仿佛有重物击中我,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向我袭来——

中了邪了,多么熟悉而武断的说辞呀。我重新想起我们共同经历的往事。想起那年,那双为我挥舞的手,那风一般狂乱的呼喊。当年,我的姐姐,你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你猜着了吧。沉默了许久,Z突然又开了口。

我姐夫跟我说的,说她,是那个……我其实,很早就怀疑过,一直就觉得我表姐和我们不一样,从小就觉得,后来,越来越有这种感觉,她太不像一个正常女人。或者说,太不像一个女人了。

说实话,我还挺震惊的,真不知道,这么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Z欲言又止。

我接不出任何话,只觉得车窗里气流不畅,让人发闷。我开了点窗。窗外,日色显得有些苍茫,一些景物涌过来,哗一下,又被抛在身后,叫人看不清面目,像倏忽而过的岁月。

我感觉自己需要捋一捋。所有关于你的事,全部聚拢过来,像一张张模糊的底片,渐渐有了一些轮廓、眉眼……

谁能想到呢?你晦涩的人生里还藏着另一个更晦涩的版本。一个人,更深重的痛苦,或许,并不是阳光底下的破碎,而是身陷一片黑暗里,无法走出的黑暗。

在那个环形闭塞的小村里,你一直活得像个异类。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强势又刻薄的母亲,从小被嫌弃,被漠视。你在一片灰暗里成长,脚下的路一直跑偏——

有谁去窥探过你的内心呢?有谁试着去撕开表象,去走近与接纳,一个悖于世俗却真实滚烫的灵魂?

是从什么时候定性的呢?或许,你只是在母体中,染色体一不小心走偏了,一来到世上便披错了外衣。或许,是母亲的嫌弃,异性的排斥,是一次次扑面而来的伤害,是巨大的孤独中的自我寻求。那些看不见的推手,让你慢慢走向另一个你。

年少的我,突然闯入你的生活,成为你灰色背景里的一缕光亮,也成为你情感萌动时最初的安放与慰藉。

当我试图走进你的生命与情感,去还原真相,追溯来源,我心里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与负疚。当年,那次莫名其妙的癫症,于你,分明是一次青春的地震,情感的海啸。是怎样的背负,才会让你在一份混沌未开的情感里被撕成碎片?那该是你生命里的初爱吧。那是一朵本该开在晨曦里的花苞呀,那么纯净、热烈,等待着被世界接纳与照耀,却只能独自在黑暗里走向凋零。而我却浑然未觉,从一朵夭折的花苞面前漠然走过,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我从未走近过你们那个群体。但我知道你们一直都在,就在我们的身边,像我们一样,认真生活,渴望爱与阳光,却因为穿错了性别的外衣,而成为一个个夜行者,在又长又深的夜里挣扎,终生不见光亮。就像我年少时的那个夜。没有同行的人,没有星光,甚至没有尽头。独自在黑里摸索,自我怀疑,充满恐惧。脚底下,等待自己的,或许就是一个猝不及防的深渊。

姐姐,我感到更加悲伤的是,我猜想,不,不是猜想,我断定,你不仅看不见路,你连自己也看不清。你或许从来没看清过自己。你也根本不敢看清自己。你一个农村女子,只读过小学,你接受到的教育,身处的环境,狭隘的认知,让你的世界成为一个巨大的密封的牢不可破的铁桶。你被死死地困在那一团黑里,困在一团深重的迷雾里。

你只是在本能里抗争过。在第一段婚姻里,你突然意识到,你根本无法接受一个男人的身体。你别扭、排斥、逃避。你的身体会本能地僵硬起来,像一堵墙。体内总有个小人疯狂地跳出来,拦住你,制止你。一切都不对,你不喜欢,你不愿意,你不能。于是,你被家暴,成为丈夫口中的“石女”,成为有缺陷的人,成为弃妇。

你更成为家族之丑,那个从小就嫌弃你的母亲,扬言要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方圆四里的村子,是一个透明的容器,根本无从遁形。你怎么看不到呢?那些异样的眼光,猎奇的口水,从未远离过你。

你急于修正自己,急于回归光明有序的生活。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像身边所有的女人一样,守着一个男人,为妻为母,生儿育女。这才是正确的,圆满的,稳妥的。这是必经之路,也似乎是唯一的路。

你再嫁。你用躯体为自己代言,为自己正名,你像每一个正常女人那样,成为妻子、母亲。你是想这样一直安稳地活下去的,你渴望这样的遮挡与安稳。只是,你不快乐,你从来都不快乐。你是活在躯体下的傀儡。

再婚之后,你一个人住到县城,以打工为名逃离家,逃离糟心的一切。那次,我们在超市相遇,你看到我,也同时看到了破碎而别扭的自己。你瞬间破了防线。你红了眼眶。你欲言又止。说些什么呢?你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坐着两个女人。

盆里的水滚烫,烟雾在升腾。你帮她脱袜子,捧起她的双脚。你用手去试水温,将水一点点浇在她的脚面上。水珠从她的脚背滑过,落在盆里,荡起一圈涟漪,倏忽间又不见了。水温适宜。水漫过她光洁的脚背。在温暖的水里,你的手,像一条酣畅而不安分的鱼。你轻轻地揉搓着她的脚,轻缓、细致,一遍又一遍。

姐,你真好。对面的女人说。你的手突然一阵颤栗。你听到自己的心跳,热烈而慌乱,一种从未有过的灼热感包裹着自己,仿佛有巨浪在体内奔涌。

你多么想去抱一抱她呀!这眼前的女子,栀子花一般洁白而柔弱,带着一种致命的芬芳。可生活都给了她一些什么呢?这个苦命的女人!你看着她隆起的腹部,笨拙的体态,傻乎乎的笑,想象着她即将要遭受的罪——身体上的,情感上的,一切的。这个可怜又可亲的人儿,你无时无刻地想要去亲近她,想给她以呵护,以爱惜,以幸福。如果可以,你甚至想替她受这份罪,替她挡了生命里所有的苦。这个念头多么强烈呀,简直像火一样焚烧着你。这是怎么了呢?难道是被鬼附了体吗?你深吸一口气,拼命地压制住自己。你一次次地压制自己。你想起身,去屋外吹一吹冷风,用凉水将自己浇透。你的心怦怦乱跳,仿佛要冲出胸膛。

这个外地嫁来的女子,进入你家族的亲人,是你生命中又一个电光石火的存在吧。这是个美好的女子,单纯贤惠,对生活充满了向往。最重要的是,她从未参与过你的过往。她走进了你的家,成为你的亲人。她尊重你,亲近你,依赖你。仿佛从沉睡中苏醒,你的胸膛蓄满了柔情,那是发自肺腑的欢喜与热爱。你弯下身躯,去给她洗脚,为她梳头,陪伴她,守护她,为她的痛而哭,为她的喜而笑。只要她需要。

就像电影《自梳》里的玉环,就算已经站在那艘决定自己命运的轮船上,依然在人海里苦苦寻求,哪怕奔向貌似更好的前程,哪怕隔着浩瀚大海,只要意欢看向她,需要她,她就可以毅然决然、不顾一切地往大海里跳,用尽一切力气,游向她,游向新生,游向幸福。

多好。你的躯体与灵魂都安全着陆。你重新活了过来。在亲情的幕布下,一切都能自圆其说。一切看上去都合情合理。那一份情感的归依,足以抵挡尘世所有的风霜,足以驱散命中的一切阴霾。

可是,你还是在漫长的生活里现了原形。你再次被丈夫拎出来,扒了衣服,推到大众与俗世面前,再也没了遮挡。

连那个给了你生命寄托的女子,也如昙花般,从你的生命中消逝。

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像祥林嫂那样,反复念叨着永失的至爱。你陷入无尽的回忆与伤痛里。你在母亲的咒骂里自我捆绑。你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切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你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又该怎么做?

我感觉又一次陷入到一个黑洞里。

我像一个负罪而又无力的老人,一遍又一遍沉浸于我们仅有的回忆里。像是拿到了一个糟糕的剧本,却不知道怎样去修正。我一次次地问自己,该为你做点什么呢?该怎样去弥补,去唤醒,去帮你续写你的人生呢?

我回答不了我自己。

像十八岁那年一样,你再一次黯然离去。你去向哪儿呢?多想你也像玉环一样,是走在寻找意欢的路上,走在寻找自己的路上。可我明明知道,你不是玉环,你也不可能是玉环。

你走在一个光照不到的地方。

在那些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无数个你。

在电影《断背山》里,两个牛仔青年,相遇在独属于他们的断背山。那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辽阔,纯净,适宜一切事物的生长。大山,云朵,羊群,以及两个双向奔赴的灵魂,一切都那么自然。在李安的镜头下,两个年轻的赤裸的身体,沐浴着阳光,欢呼着,从高处向着水面,纵情而跃。没有禁忌,没有羞耻,那是两个纯粹的生命最炫美的自由落体。

李安说,人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那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梦。

你的故事里没有断背山,你是一个被捆绑的夜行者。

我写出你的故事,却倍感荒凉。

【作者简介:蔡瑛,作家,现居江西鄱阳。已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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