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
他们二位可谓我们时代最后的浪漫主义者。大概不到100位中的两位吧(乌鸦说)。什么是浪漫主义,读过书的话你就知道,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热爱大海,背诵过普希金。而他们二位成为亲密夫妻,就是因为在大学时代都喜欢普希金。在往昔那些激情时代,普希金是一位秘密的媒人。促成了多少大海之姻呐! 他们志同道合。志同道合就是有共同语言。《易经》说,系辞焉,以辩吉凶!语言乃人与人、人与万事万物的关系。志同道合,志同道合决定体贴的持久度,如果只是体贴,那么肉体的激情早就弱了。(到了结婚第十三个年头,两人都感到某种麻木,维持开始费力。)幸亏志同道合,他们在一起总是有话说,吃饭的时候有话说,睡觉的时候有话说,星期天有话说,星期一下班回家有话说,共同语言让他们的关系持续了二十年,还要继续,可望白头偕老。他得闲就听德彪西、拉尔夫·沃恩·威廉姆斯或者拉威尔的《海上孤舟》、布里顿的《海上黎明》……她喜欢弹钢琴,(理查德·克来德曼的《海誓》、肖邦的《月光奏鸣曲》)孩子的同学李慕琴家有一台二手的施坦威牌钢琴,请钢琴老师教了两年,还是只会弹“有一只小羊羔”,就2000块钱卖给他们(原价1万1),相当于白送。放在阳台上(阳台封起来了),左侧的邻居喜欢她(好听),右侧的邻居讨厌她(显摆个什么)。他们博览关于大海的诗书,荷马的《奥德赛》、普希金的《致大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曹孟德的《观沧海》、毛泽东的《浪淘沙:北戴河》、韩东的《你见过大海》、赫尔曼·梅尔维尔《白鲸》、高尔基的《海燕》……对大海的热爱让他们心心相印,无话不谈。大海这个话题就像大海本身一样深邃,魅力无穷,他们的爱情牢不可破。(钱钟书和杨绛不过如此。乌鸦说。这只乌鸦一直与他们同在,他们从没见过它,只是知道它一直都在,叫做乌鸦。)
他们喜欢的大海之诗有一首是乌鸦写的。这位光头诗人来过他们的城市(曼哈敦),在一家书店朗诵了它的这首诗:
看海
出城才能看到大海
越过公路爬上黑色的悬崖
最后一排栏杆消失后世界停电
大海涌出来那瞬间我们张口结舌
被击中后退了数步
波涛在苍天底下四处泛滥
只有它滔滔不绝的份
语言像原始人那样失踪了
我们消除一切分析小心眼终于彼此沟通
敬畏肃穆恐惧自卑感动着
躺在蔚蓝色天鹅绒的巨榻上
头发卷曲白色的浪花就要挣脱鱼群飞去
那位垂死的老教皇总是在教导着自由
大海作为一个教条总是自己粉碎又复原
并不是苟延残喘
永恒的老成不朽的深邃
开始就是沧桑
太阳按时落去风起自别的星球
夜晚在白天之后来临
我们和渔夫们一样担忧着怎么回去
海留在原地虚无中喷出黑暗的水流
波浪用来背叛大海的小花样全部用竭了
重新被水收编在无名的意志下团结成
滔滔帝国沉重而雄壮的军团
毫无仁慈地扑向大陆
与它的冷酷比起来奥斯威辛也是抒情的
也不会考虑我们中间有一位诗人
一位教员而另一位的父亲在昆士兰卖报纸和水果
善良清白循规蹈矩的一生他忠于大海
前面是白色的嘴唇
后面是盲目的水手在推动
无数的腿向后绷直踮起脚尖飞快地翻滚
那低沉而愚昧的碰击声听上去
像是拍中了胖子巨大的腹
岩石的性质并非坚硬
当它作为平庸的物质集结成一个
混沌的岸而不是鹤立鸡群的雕塑
那些瘦子全部粉身碎骨
其他的退回去再次集结
涌向大地母亲的一切
都是在归顺没有边界的果实
在这永不休止的较量中
肥沃是最后的结果
但我们必须死去我们也不会失败
另一代人也要关闭工厂和银行
面对大海良久地沉默
有人在海浪的高山下惊叫
库克船长!微不足道的历史
海洋退却的时候空虚随即来临
从未有过惊涛拍岸的一幕
那些贝壳像是月亮的骨头
破镜重圆的是水
月光即使附着于海水也是干燥的
假象就是真实
一道光芒在南方的额头掠过
众星排列于上
伟大呼之欲出
但我不会因此伟大
我的脚跟在海水中泡了很久
已经发咸
那天晚上他们一家都在现场(曼哈敦图书城),乌鸦的普通话有很重的口音,咬字不清,很动人,非常感动(这一点很重要,《易经》说,寂然不动,感而逐通。)鼓掌结束后全家上台去请乌鸦签名,合影。女儿举着一只手做出象征胜利的V(她也喜欢大海,不是看书,是去海滨浴场游泳。)观众提问的时候,乌鸦说,你们不是住在海边吗?大家面面相觑,如梦初醒。高楼林立,电梯领导大家天天向上,列车在地下运行。大海被撩到一边,大多数人早就忘了这个城市就在海边(距海岸十公里,刮风的话,都闻得见那股腥咸味。)他两个倒是没忘,只是沉迷于文字和音乐中的大海(定居曼哈敦后,十多年间,他们只去过那个海滨公园一次,带着女儿)。乌鸦说,《论语》里面有段话很重要:“‘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意思就是为人做事要诚实,名副其实。弄虚作假,名不副实,人就活在阳奉阴违中,闷闷不乐。乌鸦说,这么喜欢大海,干嘛不住在海边呢?我在飞机上就看见了你们的大海,以前我一直以为曼哈敦没有海呢。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这首诗就是在海边写的。
是呵,他们读过那么多大海,都在别处,就在身边的大海却一无所知。两口子一夜不眠,内心波涛汹涌。天亮时下了决心。
“再见吧,自由的元素!
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滚动着蔚蓝色的波涛
和闪耀着骄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的忧郁的怨诉
好像是他在别离时的呼唤……”
(普希金的《致大海》,他们二位只认戈宝权的译本。)
当然了,这不是最后一次,他们决定此生将与大海日夜作伴,不弃不离。
就开始留意临海的各种楼盘,每个假日都要去探访。价格贵得吓人,大部分都空着,等着涨价。“过尽千帆都不是,肠断白蘋洲”,许多楼盘荒草丛生,但是物有其主。
有一天再次在海西大道上行驶。她把紧方向盘,他负责东张西望(他眼力好)。女儿在后座上看手机。许多区域都在临海建房。别墅、独栋、联排,摩天大楼……见缝插针,在公路上,大海已经很难看到,只是一些蓝色的碎片。风景大部分都被房地产买断了,在距离几百米的地方都看不到大海,令人恐慌,闷闷不乐。经过一个海湾时(几个月前这里还是空无一人的海岸,“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马丹梭梭屈里士,著名的女相士,患了重感冒,可仍然是欧罗巴知名的最有智慧的女人,带着一副恶毒的纸牌,这里,她说,是你的一张,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 艾略特《荒原》)忽然看见凸起了几栋高楼。气势非凡。其中一栋挂着巨幅标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旁边略小的字是:全岛临海价格最低楼盘,即将售罄。电话876543。他马上打了一个电话过去,那边立刻传来一个女声(她接电话的速度太快了,肯定一直在电话旁边守着)“最靠海边的小户型还有五套,可以过来参观下。”挂了电话,拐弯直奔而去。
果然名副其实,“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时正是夏天,热得要死,但不妨碍他们如沐春风。这个楼盘叫做“好望角海滩”,大海就是那种“一望无际”的大海,不像别处,不是有什么岛啦,峡啦,海上钻台啦就是靠着电站、山区什么的。价格也能接受(每平米四万二,比那些动辄十万的便宜多了),虽然距曼哈顿90公里,但是高铁已经在建,通车的话,从老家到新家只要十分钟。现在,他们站在客厅里就能看见它,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大海之一,波光粼粼,像是一片蓝色的平原,海边则是沙滩,那些“护士般的海鸥”高高低低地围着,大概在找吃的。“你可以坐在这里弹钢琴:
‘蓝头发刚刚理顺
白头发翻卷起来
贝多芬随着暴风雨谢幕
肖邦披着月光上台’(他背了一首)
你可以站在那儿朗诵《致大海》!再说一遍,致,读zhì,不是zi。”“自大海!”“什么?吃大海?”售楼部的小梅掩齿想笑,笑容在脸上过了一下。“我们盖楼的速度可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结不结实?”“没问题。再说,谁在乎呢?”“当然在乎了!”“要几楼?”“一楼。”“一楼很难出手的。我建议买19楼,虽然每平米贵了1000,但是容易出手。你们根本不用过来。楼盘一涨价,马上帮你卖掉,电话通知。”“我们不会卖,我们要住进来的。” “搬来住?开玩笑吧,没有人会来住。这个房子就是股票,大家都是买来等着增值呢。”(这就是布迪厄所谓的“象征性资本”,住在海边已经成为一种中产阶级的象征。乌鸦说。) “再确定下,到底要几楼?”“一楼!”“搭块毛巾,就可走进去游泳,衣服都不用穿。”女儿说。他情不自禁又念出了几句:一道光芒在南方的额头掠过/众星排列于上/伟大呼之欲出/但我不会因此伟大/我的脚跟在海水中泡了很久/已经发咸”。“疯子!”(小梅差点就喊起来,脑筋急转弯改成了一串那种“银铃般的笑声”。)
回去后,两口子还是不放心,又征求亲戚朋友的意见。大家都认为这个楼盘值得买,过几年必然翻倍,就付了定金。总价格489万,首付120万。每月房贷23542元。二十年还清。(双方父母都很支持,首付各出三十万,两口子出六十万)他们卖掉了以前单位上分给的那套面积49平米的房子。(本来是租着的)又通过他在报社的关系,问了“好望角海滩”的一位高管。没问题,框架都是打在海底的岩石上,全部是荷兰技术。
此刻,他们一家三口正开着十年前就买下的灰色小轿车(瑞纳,开了八年),像传说中的那样“高高兴兴”,沿着太平洋西岸行驶。他们属于那种老派人士,衣冠楚楚,打扮得像是机关干部。(他是报纸编辑,编经济版)穿着灰色的华达呢夹克,黑色三接头皮鞋(大脚趾处通了一个洞,悄悄地露着脚趾头。)有点秃顶的前额上有一道疤(谁没有,都已经四十五岁了,身上还没有一道疤,那不是个塑料人?位置不同而已。他的在脑门上,看上去像是一枚淡红色的校徽,(单位上的人给他个绰号:戈尔巴乔夫)她就是因为这个校徽而爱上了他,当然是在他朗诵普希金的《致大海》时候。一间大教室里,新年联欢会,每个同学都要出节目,他自告奋勇,“我给大家朗诵一首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的《致大海》。”全班都愣住了,许多人含着还没咬开的瓜子。他们从未听说过这个诗人,何况他们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大海。他们对现实里没有的事物一概不感兴趣。还有点不大高兴,什么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以为你会念个外国名字就高人一等?他是个天真汉,以为他喜欢的东西全世界都会喜欢。他喜欢秋天,全世界就会喜欢秋天;他喜欢落日,全世界就会喜欢落日;他喜欢桉树,全世界就会喜欢桉树;他喜欢大海,全世界就会喜欢大海;他喜欢普希金,全世界就要喜欢普希金。普希金喜欢的事物,怎么能不喜欢呢,这是他的逻辑,相当幼稚。同学们愣了几秒就丧失了兴趣,继续嚼瓜子。乱糟糟的,说话、吐瓜子、喝茶、走动……只有一个人在听,他立刻就感觉到她并看见了她,一个戴眼镜、表情高傲的女生。(她父亲是一位语文老师,老牌浪漫主义者,动不动就要念普希金:“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她的鬓边藏着几丝白发,穿戴得体,乳白色的短外衣、平底鞋、高腰半身、有着垂感荷叶边的黑色百褶裙,(第十次洗涤之后有点泛白)如果在某些场合出现的话,看上去会像个修女。(事实上,她是一名会计师)此刻她正坐在他身边,只差肌肤相亲了,因为她在开车嘛。
“钢琴放着哪里?”
“当然是客厅面对大海的那面玻璃前面了。再配个乳白色的真丝罩子。”
“将卫生间那面墙打通,改成玻璃的,躺在浴缸里也要看着海。”
“不行,别人会看见的。”
“装个电动窗帘,人来就放下嘛。”
“地板呢。”
“当然是白色的了。”
“英雄所见略同。”
“厨房要做成蓝调子,全蓝。”
“床要横着摆,我睡靠海那面。”
“随你。”
“卫生间要舍得花钱,吸取以前的教训,便宜没好货。”
“下星期天就去逛宜家吧,那里的家具洋气又便宜。”
“好的。”(她最喜欢听他说“好的”,像在钢琴上弹出两个音符。)
“请李慕琴两口子来吃饭,还有朱丹丹家两口,杨主任和陈副也要请。”
“朱刚请不请?”
“算了,那个人心眼小,别逗他。”
“沙发也买成白色的。”
“我的房间要涂成红色。”女儿说。
汽车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正在生病。他戴着副墨镜,一只手在车窗边拍打着,她则聚精会神驾驶,容光焕发。女儿穿着一套李宁牌的红色运动服,BLISSFEEL 跑步鞋。正在玩手机。
现在,他们要去验收房子。小梅打电话来了,来吧!带着户口册、房产证、贷款合同。她的声音像一只喜鹊。
再次拐进了那条路,直奔“好望角”。
小梅已经等在D栋1-2门口,拎着一串钥匙,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
“海鸥回家了!”
“欢迎,欢迎!”
跟着小梅进了房间,光线阴暗,水泥地面闪着微光。看上去还不错。卧室,不错。女儿那间,不错。洗手间,不错。厨房,不错。都不错,他们放了心。
来到客厅那个窗前(故意留到最后),发现大海已经不见了,眼前是另一栋大楼,就像他们住的曙光小区。
运用荷兰的填海技术,房地产公司将大海填掉了四平方公里,在上面盖了20栋新楼。他们的房子现在距海边半小时路程。
“大海看不见了。”
“有关系吗?现在房价已经涨了百分之五十,你们当时买的那个价现在已经买不到啦。”
“不要的话,我们可以回收。”
“钥匙收好。没事的话,我吃饭去了。”小梅走了。
他们留在房间里。女儿在玩手机。(乌鸦为他们打探到将来:填海还会继续,这是第一期工程,以后这里会成为一个商业中心。)
对面那栋楼的门口堆着几袋水泥,有个袋子破了,水泥粉撒在地上。
他对女儿说,你去把后备箱里的箱子提进来。她握着手机走了出去。
她站在窗前,想象着那架钢琴,手指在虚空里弹奏着。
乌鸦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