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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于坚:乌鸦(小说七篇)

 

鸡子

我和杨都喜欢吃鸡蛋,他吃了三个,我吃了两个,苏黎世大学的早餐不错。我们是在8点钟吃的,太阳升起来不久,白色的桌布上有几道影子,两个盛着橙子的水杯、盘子,盘子里面的鸡蛋、苹果、肉肠……影子在桌布上混成一片。

早年,毛泽东说: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黄帝内经》要求“夜卧早起,无厌于日。”毛泽东赞美早晨的太阳。这句话对我影响至深。我一生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点左右睡觉,五至六点之间起来。因此我总是能迎接太阳,一生见过无数日出。

迎接太阳入夜即睡,然后才能在天亮时醒来。

有一年在苏黎世,老朋友杨(苏黎世大学教授,他是我四十岁以后交的朋友。)陪我早起去漫游,他大吃一惊:“苏黎世的黎明原来是这样的呵!来了十年,我从来不知道。”

我们天不亮就在城里到处走,随便穿越街道、电车道、教堂、商场、车站,空无一人,露着长腿的塑胶模特儿在橱窗里微微发抖。一个白头发的老年妇人拖着行李箱穿过铁轨不见了,像只乌鸦。(大概是米拉尔太太,杨说。)

十月,利马特河上雾朦胧。“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艺文类聚》卷一)日头在雾霾中如蛋白中的蛋黄(煮到七分熟时)中国的创世史诗也许源自这一景象。北方的日出最像鸡子。

杨昨晚带我去了苏黎世的伏尔泰酒吧(苏黎世老城尼德道尔夫区镜子胡同1号),酒吧的外墙上贴着一张广告,上面有个大胡子的那人,一位男高音歌唱家,他将在一周后到访。1915年,德国诗人雨果·巴尔挽着女友艾米·亨宁斯来到苏黎世,彬彬有礼的艾福莱先生腾出一间两层楼的房子让他开了一家酒吧。酒吧与法国启蒙运动旗手伏尔泰同名。不久,这家酒吧就诞生了达达主义。“我们丧失了对于自身文化的信念。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应该被摧毁。我们希望抹除一切重新开始。在伏尔泰酒馆,我们开始挑战常识、舆论、教育、机构、博物馆,总之,所有的现行秩序。”马歇尔·杨科一边剥着一只热鸡蛋(他早年在家乡干农活的手不怕烫)一边回忆道。“任何事物都已崩溃,新的事物必须从碎片中诞生。”库尔特·舒维特说。那几个年头,列宁、乔伊斯、杜尚……都曾在这里喝过一杯。“列宁吗,就坐在那”杨说。“是靠窗那个座位”,端咖啡来的小伙子说。库尔特·舒维特不同意,“不是,是我坐的这个座位,列宁是个剥蛋高手,他轻轻一捏,蛋壳碎裂,四散,掉下,露出白色的鸡子,他整个吃掉。”乔伊斯坐在那边,不见经传的二流作家,剥鸡蛋壳相当笨拙,不是一般的笨,很有特色的笨,小心翼翼,写字般地抖索着指头,生怕伤害里面的胎似的。有时候蛋壳里面也确实有了雏儿。一个头露出来,乔伊斯吓得失手。列宁大笑,他喜欢大笑。库尔特·舒维特是个艺术家,以拼贴见长,“在艺术创作中使用任何想到的材料”。他有句名言在苏黎世的各个酒吧、咖啡馆流传:“投入艺术创作就像宗教崇拜一样,它将人从日常生活的苦恼中解放出来。”

达达主义导致了一场风暴般的失眠。每天晚上坐在伏尔泰酒吧里的全是失眠的人。天一黑就睡的人不知道这个地方。苏黎世是个湖光山色都很地道的小城,优点就是利于睡眠。大多数居民都不知道伏尔泰酒吧。我曾经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杨知道,他一般要深夜3点才睡。日出日落都是开始。日出,白天开始,日落,夜晚开始。迎接黑夜不需要睡觉,必须精神抖擞地走进黑夜。

我和杨在伏尔泰酒吧坐到九点半,他兴致勃勃。我忽然发现他长得像乌鸦。“那是一种鸟,苏黎世的人都没有见过,只有我见过,它和我一样,晚上不睡觉。”杨说。他继续喝酒,我回去睡觉。

我请他次日破例早起陪我去逛苏黎世的跳蚤市场。

为朋友两肋插刀,他六点钟准时来到旅馆的大堂,正在抽雪茄,穿着皮夹克,像个工头。外面一片漆黑。忽然来了一束灯光,乌鸦的脸被照亮,拍翅而去。一辆电车停下,开门,没人下车,车厢里面也没有乘客。那个司机戴着帽子。每条街都有灯,灯光相当吝啬,电力公司是个小气鬼。教堂的门关着。那家相机店的橱窗没有放下卷帘门,那只乌鸦还在玻璃后面发亮,像是枪支。再次看了一遍,还是贵。黑色,徕卡,旁边小牌子上的德文译成汉语如是说:产地:德国年限:1954年。成色:8.5品,无大的硬伤,正常岁月痕迹,饰皮基本完整,机身底部镀铬有轻微磨损划痕和轻微凹陷痕迹,顶部操作面板正常,岁月磨损。后配乌克兰leica镜头50mm3.5,帘布完好带卷片轴,带镜头盖,无霉无雾无划痕,微尘,陈年旧货,小瑕疵难免。

我们终于走到了那个跳蚤市场,就在利马特河边。天亮了一些,足够看清楚那些摆在地上的老物件。我发现一个玉镯头(我外婆一生都戴着这种玉镯头),祖母绿,已经断了,用银子打造的套箍着。相当老。老太太说,是她祖父送给她祖母的,要120瑞士法郎。杨说,不要买,太贵。我就犹豫。当我决心买下时,老太太已经走了。一直在后悔,后悔到现在。

天亮透后我们去苏黎世大学用早餐。到八点半,杨赶去上课。我独自坐着,餐厅外面还是利马特河,它无所不在。雾又起来了,将正午的太阳裹住,像个更大的鸡子。

那不是鸡子,是雾。乌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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