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
那一天我们乘船从克里特岛回到雅典,船上有个卖干饼子的人,背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一袋子薄饼子(一种用面粉、牛奶、水、白糖、鸡蛋和锅子、火焰制作的食物)。他又瘦又高,还脏。一副难民像。他在两排座位的过道上走来走去,说着希腊语。我要买一个。我们语言不通,但是买卖这件事不用说话,他伸出食指,意思是一欧元。我给他一个铜板,他给了我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五个薄饼。我马上咬了一口,脆而甜,好吃。又分给杏子、赵凡、马云。大多数乘客都在睡觉,我们前排座位上有个女子在看《柏拉图对话录》(英文版),这个男人多次经过,看看她。她是船上除船长和船员外七八个醒着的人之一。他像只大灰狼在过道上反复徘徊。她不看他,看书。
船舱外面是一派蔚蓝大海,上面漂着几座灰色的岛。海鸥在窗帘后面一闪一闪。
赵凡在我旁边看手机。忽然眼睛发亮:“明天晚上8点。雅典帕特农神庙下面的阿迪库斯露天剧场有一场英国动物乐队前主唱埃里克·伯顿的演唱会,35欧元一张票,现在还有后排的座位。”
去!
这个剧场在公元161年建成,古希腊悲剧作家索佛克里斯(Sophocles)、尤里彼德斯(Euripides)都在里面上演过他们的作品。索佛克里斯的《伊迪帕斯王》(Oedipus Rex)《安蒂岗妮》(Antigone),尤里彼德斯的《米蒂亚》 (Medea)《特洛伊女人》(Trojan Women)。
我们进了剧场。尼采早就坐在里面。埃里克·伯顿是个胖子。我跟着大家鼓掌,后来我就记不得他的声音了,当时倒是掌声雷动。我想象中的希腊悲剧演员都是耶稣那样的人,又瘦又高。坐在旁边的尼采(298排B23,我们是298排B24 B25 B26 B27)说:“最早的希腊悲剧是以酒神受苦为它的唯一主题的,而且长久以来,唯一的舞台主角就是酒神自己。可是,我们可用同样的信心来肯定:直到欧里庇得斯,酒神没有不是悲剧的主角的,而且事实上,希腊舞台上的一切著名人物——普罗米修斯、奥狄浦斯等——都不过是这位最初英雄,即酒神的假面……从酒神的笑产生了奥林波斯山诸神,从它的眼泪中产生了人。酒神的这种存在,作为肢体被分割了的神,它具有二重性质:是一个残酷野蛮的鬼,也是一个温和软心的统治者。但是,观众的希望都是倾向于酒神的新生的,新生这点现在我们必须理解为预感到个性化要结束:观众爆发出狂热的快乐的歌颂,是为了这未来的第三个酒神。由于这唯一的希望,才使这支离破碎的、分为无数个人的世界得到一线快乐的光明;正如得墨忒尔的神话所象征的一样,她沉沦到永远的忧愁里,但当她听说她要再一次产生酒神时,她快乐起来了。在这种所引证的观点里,我们已经找到了一切因素来说明一种深沉而悲观的世界观,以及悲剧的神秘学说;这就是对现存每一事物的统一性的基本认识,把个性化看作恶之本源,使艺术具有快乐的希望,可以使个性化的束缚被打败,预感到统一之得再恢复。”
尼采并没有书上说得那么傲慢,他说话的时候歪着头,以凑近我们,他声音低沉,遥远,听得清的只是少数。
他说得对,悲剧不是什么令人悲痛的剧。(“悲,痛也。”《说文》的悲不是尼采说的悲。乌鸦说)
你的马呢?在山上。尼采指了指那些黑黝黝的石头。
马云说,35欧元一张的票呐。埃里克·伯顿这种演员也能来阿迪库斯,也就是卖个场地费了。我说,不贵,我们就是来赶场的。坐在2000年前的剧场里,这个位置巳经足够贵了。
杏子说,是呵,还有这么多人来,我本来以为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呢。
尼采说,“人生本来就是悲剧,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谓的终极目的是虚无的 。人人需求同一,人人都是一个样,谁若感觉不同,谁就进疯人院。”(他是穷人,没钱买票,是攀岩进来的。阿迪库斯露天剧场建造在悬崖绝壁上。)
我们想着他的话。到底是尼采,沉思过一切。
埃里克·伯顿首先离开,粉丝和保镖簇拥着他。观众纷纷起身,跟着他缓缓移动,剧场渐渐空了。
我们与尼采互道晚安就离开了。
剧场又回到古老的荒凉里。一切如故,只是座位多了皮垫子。
下雨了,我们赶紧跑掉。
他独自站在黑暗里,湿淋淋地,又高又瘦,像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