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2022年新年的一天,我不知怎么又鬼使神差地到网上输入“永福里”三个字,意外发现它的邮编:215008。一阵加速的心跳。邮编上的数字真真切切,那么这许多年来,永福里就不仅仅是存在于我的记忆,更非虚构了。
——题记
一
露丝玛丽一个人的时候就倚在楼下的窗口看风景,和风景里时而走过的脚步。自从半月前寄出那批圣诞卡,她看窗外风景就不仅仅是望野眼,而有了些切实的等待。
刚刚移民过来,尚未建立起新的朋友圈。那时没有微信,人一离开原生的环境,就像一条鱼离开了熟悉的水域,跟原来的人际圈子很快就疏离了。虽然刚到头两个月,看着时钟,给父母亲朋打过一连串越洋电话,可初来乍到的新鲜事儿说完,再打电话便没有什么好说了。人家都忙,没闲心再听跟他们没有切身利益关系的事儿,也不再有兴致跟自己用不上的关系或对于自己不再有什么潜在利用价值的人多费时间了。露丝玛丽虽然并未清晰认识到这一点,但她的直觉是敏锐的。再说自己三十五岁刚怀上孩子,为了保胎,不敢乱跑,只有等丈夫周末休息日开车带她出去散心,平时就只得乖乖窝在家里。如此,更没什么谈资与国内老友们交流了。怀了孕,怕辐射,尽量不用电脑,在一整天循环播放的那几张碟片的乐声中,除了看书、看电视,就是看窗外风景了。
温哥华冬日的草地依然是有绿意的,所以窗外的景色并不萧瑟。
露丝玛丽从楼下的窗口望出去的视线正好和窗外的一大片草地在一个水平面上,于是那些穿过草地的脚步就像是宽银幕上的特写,让她想象出不同的故事。在电影学院课堂上,老师曾讲过电影史上的“生活流”,她觉得自己现在的眼睛就很像是当初那些试验派架在地下室窗台上的摄影机。不过露丝玛丽并没有捕捉到一双朝她走过来的脚步,除了邮差。
丈夫回来是直接把车开进车库,也不会进入窗前的风景。
现在露丝玛丽的目光正越过门前的草地,看马路对面那个穿着短裤、大头靴的邮差往人家门口的邮箱里投进邮件。露丝玛丽知道那些邮件基本上是不关人情的,不是账单就是广告什么的,她隔两天就要从自己家的邮箱里清空这些花花绿绿的废纸。但是,圣诞节过后,露丝玛丽就很希望邮差多来几趟,她喜欢听到挂在大门旁边的铁皮邮箱被拉开和关上的“哐啷”声。之前寄往中国的一沓圣诞卡应该陆续有回应了。不过丈夫带她去邮局时就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到底是新移民,刚来都这样。我看明年你能寄出十张就不错了。露丝玛丽心里一沉,虽然电脑的邮箱里是有一些问候,还有会动的伴有音乐的电子贺卡,可这些让她觉得并不真实。一年里也就圣诞节前后的日子,有可能收到真正手写的、贴了邮票寄来的问候。露丝玛丽期待邮差的心情跟着日渐隆起的肚子一样见长,在她期待的回应中,有一个并非仅仅是她等待的问候。那张寄给幼年邻居阿胖哥的贺卡,里面是夹了封信的,但愿不会像寄给表哥的那样盖上一个“搬迁”的印章就被退回来。表哥从永福里搬去彩香新村,她是知道的,并且自那时起彼此结了不大不小的仇,断了往来。难道表哥从彩香又搬到更高档的新居去了?露丝玛丽心里琢磨着,这些年国内变化的速度,连小说家的想象力也追赶不及。她开始有点吃不准她写的永福里的老地址,阿胖哥是否能收到。
邮差转过身准备穿越马路,朝这边的一排人家走来。露丝玛丽突然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她最近常常想起一些跟现实不搭界的人和事。
那是邮差会带来激动、悲喜的年代。
穿着墨绿色制服的邮差往谁家门前一站,那一家大小就有点事情了,即使邮差送来一张纸片都是让人不能不当回事的。那时是没有垃圾邮件的。
那是永福里很平常的一天,但在露丝玛丽的记忆里就如同黑白影片的一个经典场景:邮差高喊着收信人的名字,总是开头一个字拖得太长后面接不上气儿,到最后一个字就戛然而止。镜头转到面对邮差的王老太犯愁的面容上,还有她手里的一张“大团结”。
二
“聋膨阿婆?这叫什么名字嘛!”
邮差对着面前这位每月至少要照一次面的王老太耐心启发道,再想想看,或者写她男人的名字也可以。
王老太说聋膨(苏州方言,聋子)阿婆就叫聋膨阿婆呗,全永福里的人都是这么叫的。你说她男人?老头子总是背着一袋修鞋工具,还有一个用杂七杂八的碎皮和帆布条钉起来的折叠马扎,早出晚归。大家叫他“皮匠伯伯”,也不知其姓氏。
十元一张的钞票在王老太手心里捏得汗津津的。邮差说弄不清真名实姓,这个忙就不好帮了,你还是到居委会问问看再说吧。
王老太看了看7号小木门上已出现锈迹的大铁锁,叹了口气。
“王师母,去问问大块头!”
“对对,去问问大块头,伊板定(肯定)晓得!”
6号斜对过的阿胖外婆和阿胖姆妈母女俩一唱一和地给王老太出主意,她们说的大块头是慈眉善目的大块头阿婆,居委会的小组长什么的,但肯定不是主任,平时居委会通知开会、灭蝇打蟑螂之类的事儿,都是大块头阿婆挨家挨户来通知的。母女俩显然是一边手里做生活(干活儿),一边耳朵竖起来的。阿胖姆妈不出去上班,和自己的娘一道接手工活儿在家里做。此刻娘儿俩正一人一只藤匾摊头,一个在敲松子、西瓜子,一个在敲核桃,咔嚓声、毕剥声细细碎碎,衬着渐行渐远的邮差的一串脚踏车铃声。
三
也真是的,聋膨阿婆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怎么从来没有邮差到她门上喊一嗓?不比隔壁6号里的王老太,一到月初邮差就准时站在门前高喊:王——绍荣,拿图章来!
阿胖家两个女人叽叽咕咕着。
每次邮差那一嗓子,立刻招致左邻右舍闻声跨出门槛,不约而同冲着6号为邮差帮腔,快点儿,快点儿,阿玉寄钞票来了!这众声里头第一个喊的,不是阿胖姆妈就必是阿胖外婆。她们坐在门口做生活比那时新婚人家洞房里必备的三五牌台钟还准时,观前街稻香村和黄天源糕团店里出售的糕点里一定有经她们手剥的松子仁、瓜子仁和核桃肉。
阿玉是王老太的独生子,当年医学院毕业分到河南工作。河南在王老太的概念里差不多就是非洲。儿子是读了大学才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王老太一提起读书就摇头,读啥搿(这、这个)断命书!每每生病卧床的老头子要送医院,王老太就急得跳脚,赶紧差人给儿子拍电报。虽然那时的阿玉在当地已是名医,可每次老头子发病,王老太就叹息家里白白有个做医生的儿子。等到阿玉坐着绿皮火车一天一夜地赶回来时,老头子早被左邻右舍的青壮小伙儿七手八脚抬进了医院。好在每回都有惊无险,邻居们围着风尘仆仆的阿玉难免感叹一番“父母在不远游”的老调。不过人家阿玉毕竟是读了大学才被政府分配到那么远去,大家叹息之余又透出一份尊敬,尤其邮差每月准时都会出现在6号门前送来远方寄出的汇款单,阿玉的孝顺经过邮差的那一嗓子,在整条弄堂里早已有口皆碑,这也是王老太在永福里特别有面子的事情。
直听得地板一阵嗵嗵响,胖墩墩的王老太一迭声地应着奔出,像是从木船的甲板上走来,地面还晃悠着。她把一枚刻着老头子名字的图章在嘴里哈了哈,让邮差用力摁了个戳,然后喜滋滋地接过汇款单,在围拢过来问长问短问又寄了多少的邻居老太太和中年女人们面前,必是一番扬扬得意。
这当口儿,聋膨阿婆总是要找点事到门口来做做,不是把晾在墙角的马桶挪个位置,就是拍打几下晒着的老棉花胎,然后眼睛眯成两条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大概晓得自己耳朵不灵光,凡事她不会凑上前去。待老太太们叽叽喳喳一阵,压轴的总是聋膨阿婆:王师母,福气哟!
聋膨阿婆的老家是南京一带的,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在苏州住了也大半辈子了,还是讲不来苏州话。王老太对聋膨阿婆不高兴的时候,就会学着聋膨阿婆的腔调说话,好像自己讲苏州话就比聋膨阿婆讲苏北话要优越一等似的。两个老太太发生争吵的时候,自然是聋膨阿婆要吃亏点的,苏北话的语速比起苏州话明显的慢。其实,王老太也不是那种舌头装了弹簧的,而且她的嘴唇比正常人至少厚一倍还多,特别是比上唇还要厚许多的下唇一跟人吵架就哆嗦得厉害。更要命的是王老太前说后忘记,吵到后来就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跟人家吵,也忘了为什么事情吵起来的。
有一件事情王老太一直很纳闷儿,只要邮差站在自家门前一喊,聋膨怎么就听见了呢?不过对聋膨阿婆说什么她向来是不屑的,聋膨阿婆家里烧的小菜都没油水,连老鼠都不喜欢往她家钻。
老鼠真的是不光顾聋膨阿婆家的。
四
聋膨阿婆床上卧着一只虎视眈眈的花猫,连喵喵的叫声都不肯流露些许女性的温柔(它可是一只雌猫哦)。永福里的人都说,聋膨养这只猫就跟抱孙子一样。这花猫也算懂事,虽然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但只要偎在主人脚边或被主人抱着,它就用冰凉的小鼻子贴聋膨阿婆的脸,用茸茸的小脑袋顶她的胸脯蹭她的头颈,让人心里痒痒地去疼它,聋膨阿婆就挠挠猫的下巴让它舒服得直咽口水。聋膨阿婆常常抱着花猫香面孔(亲嘴、亲脸),逗得王老太的小孙女咯咯笑。王老太进进出出嘟哝着猫臊臭,一见孙女往聋膨阿婆家去就大声嚷嚷,小鬼丫头回来,白相(玩)只猫好当饭吃啊?龌里龌龊的!
亏得耳聋,王老太嘟哝什么她也听不见,照样抱着猫乐呵呵,照样让王老太把孙女吃剩的饭菜倒进猫盆里连连道谢。这剩饭菜早已被肉汤鱼汤拌得粒粒油红,那花猫每每都把食盆舔得如洗过一般,最后再把盆子踏翻在地以示主人我吃光了。王老太看着花猫圆滚滚的肚皮,就唠叨说光靠聋膨喂,这猫早就饿成老鼠了!
大概是营养充分,这猫有点性早熟,没过几个月就叫起春来了,深更半夜像婴孩啼哭般揪心,偏偏老是爬到王老太家的房顶上,还踢碎了几片瓦。一连哭叫了几夜,王老太终于忍不住冲到7号门前骂山门:搿断命猫,半夜三更喊魂灵头,横竖聋膨听勿见!还给人困觉不给?!
也不知是被王老太咒的,还是找不到发情的对象,可怜的花猫在凄厉地叫了数夜之后,莫名其妙地死了。
聋膨阿婆万分悲痛。痛定思痛,眼睛豁然亮起来。
平时聋膨阿婆的确听不见王老太嘟哝什么,但她看得见人家嘴动,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好啊,你搿王老太月月有儿子寄钱来已是福如东海,却还见不得我聋膨有只猫陪陪!聋膨阿婆越想越气,越想越确凿无疑。可毕竟没什么证据说明王老太就是杀害花猫的凶手,也就无法找上门去理论。可聋膨阿婆咽不下这口气啊!猫死虽不能复生,但我做主人的也得替它鸣鸣冤屈,叫那王老太晓得我聋膨心明眼亮着呢!
这天中午,王老太端着孙女的剩饭跨出门槛,口中喃喃自语,罪过!罪过!
聋膨当年把侄子当儿子养,侄子成人一走了之,连封信都没有,如今养只猫偏偏又死了。唉!王老太叹息着,由衷地替聋膨阿婆难过。当她把半碗剩饭倒进阴沟时叹道,作孽了浪费饭菜!
没想聋膨阿婆正严阵以待,这回看见王老太嘴里嘟哝绝不能算了。于是聋膨阿婆开腔了,话中带刺,含沙射影。起初,王老太没怎么明白,经围拢来的邻居们点拨,顿时火冒三丈,一步跨到聋膨阿婆跟前要她把话说清楚。对方并不躲避,好似单等着这一刻。两个老太太便吵得弄堂里的人家都开了门站到门外来。那几个先前围拢过来点拨王老太的就忙着劝架,两老太像小孩子人来疯似的,越劝越吵得凶,直到傍晚皮匠伯伯回来,到病卧床榻的王绍荣面前赔了不是。好在两个男人都开通,都怪自己的老太婆拎不清,各做了一番自我批评了事。
此后过了个把月,王老太的外孙不知从哪里听到了猫的死因,说是斜对过儿的阿胖家里的松子仁核桃肉被老鼠偷吃了不少,阿胖外婆一跺脚,索性把松子仁核桃肉炒得香喷喷,拌上剧毒药放在老鼠出没的要道,老鼠吃了并不会立刻毙命,但腹中火烧,会发疯往外跑。聋膨阿婆的猫连续几日吃疯老鼠就吃死了。王老太一听,立刻要去找聋膨阿婆说清楚,被躺在床上的老头子喝住,算了,就此打住吧!不要再扯出张三李四来了。
大人吵归吵,王老太的小孙女照旧朝7号里跑。小丫头在自家高至膝盖的门槛上绊过好几个跟头,而聋膨阿婆家是没有门槛的。再说,聋膨阿婆还有一套特别的手艺,深深吸引了小姑娘的好奇心。
小姑娘从来没有见过聋膨阿婆家有亲眷朋友来,但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一两个清汤挂面似的女人来敲7号的小木门。聋膨阿婆必喜笑相迎,取出一条如理发店用的白布单,展开一抖围在女人的头颈,然后无论长发短发一概用个布圈拢向脑后,女人的脸皮顿时被绷紧。聋膨阿婆伸手蘸了些铁罐头里的滑石粉抹在女人的脸上,女人的脸立刻从面粉缸里钻出来似的,但见两只黑眼珠骨碌碌地转。聋膨阿婆命女人闭上眼睛,两手扯一根白纱线在女人脸上、额头上剔着,女人闭着的眼皮抖个不停,站在一旁的小姑娘看得心惊肉跳。聋膨阿婆就笑着对小姑娘说,等你给人家做媳妇的时候,聋膨阿婆不收你一分钱给你的小脸修得光溜溜跟那景德镇的瓷碗一样滑。
可为什么永福里嫁出去的姑娘和娶进门的媳妇,并没有一个是让聋膨阿婆用那根细细的白纱线剃过脸的呢?
小姑娘很迷惑,但她不敢向自己的好婆(奶奶)问聋膨阿婆的事,弄不好遭好婆骂一顿;小姑娘也不敢问聋膨阿婆,她怕聋膨阿婆突然沉下脸不说话的样子。再说,等修过面的女人一走,聋膨阿婆就会高兴地给自己梳头。她不想失去梳头的机会。
聋膨阿婆把一块抹布浸在刨花水里,再从那盛着刨花水的搪瓷缸里捞出拧都不拧湿淋淋地往小姑娘头上拖,再用篦子梳,然后辫出的两根小辫乌黑锃亮。小姑娘在镜子里冲聋膨阿婆美滋滋地一笑露出刚刚新换的半截牙。聋膨阿婆便摩挲着小姑娘的辫子自言自语,王师母福气哟!
梳好了光溜溜辫子的小姑娘兴冲冲回到自家,被王老太告知,聋膨阿婆用的不是头油,时间长了会长老白虱的。小姑娘害怕了,从此不敢再让聋膨阿婆梳头。
五
铁皮邮箱“哐啷”响了。露丝玛丽一惊。
她刚才是在很久以前的遥远的地方。“哐啷”一下,就回到了温哥华。大门外的阳光很刺眼,让露丝玛丽觉得现实有点恍惚。她恍恍惚惚地把邮箱里的东西拿进来。她寄出的一沓圣诞卡显然没有她期待的回应,尽管电子邮箱里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回复和问候,露丝玛丽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特别是阿胖哥还没回信!不过,只要不像寄给表哥的那样被退回来就还有希望。露丝玛丽自我安慰着。
那晚,写圣诞卡的时候,她让丈夫帮忙贴邮票。丈夫问,有必要寄这么多吗?露丝玛丽只管埋头在每一张卡上写下不同的问候暖语。
露丝玛丽把刚取回来的一沓邮件,一份份仔细过目,筛检过滤后,留下两封,其他都丢进了废纸篓,留下的那两封也都不是信,而是电话和电费的账单。她清理着垃圾邮件,想着丈夫说过的话,鼻子有点酸,有点被人遗忘的悲哀。丈夫出去上班留她自己在家的时候,就仿佛待在真空里。今天的邮差又让她失望了。
她想去开电脑,却并未起身,仍然窝在窗口的沙发里,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但她并无心看电视,只是随便开着而已。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能够理解过去年代里的一个老人。她想起当年的小姑娘不再去找聋膨阿婆梳头后,聋膨阿婆很长时间不到门口来跟邻居寒暄,连月初邮差在6号门前喊“王——绍荣拿图章来”,她也不再出来凑热闹了。
六
天冷了。江南的冬天其实很阴冷,没有任何取暖设备,里外一样让人瑟瑟发抖。有太阳的时候,屋里比屋外还要冷。没有猫抱也没有小辫子梳了,聋膨阿婆两手交叉缩在棉袄袖笼里端在胸前时常在太阳底下发呆。
正当聋膨阿婆坐在太阳底下缩在墙角打盹儿,弄堂口走来了一个嘴唇皮削薄的女人,女人手里牵着一个黑黑胖胖的男孩儿。
男孩儿就在聋膨阿婆家里住下了。
以往,聋膨阿婆并不天天去买菜的。男孩儿住下以后,她就和王老太结伴天天凌晨奔小菜场,之前的吵架好像并不曾发生过。
王老太的菜篮子在永福里比别人家的都大,宽宽胖胖的像王老太的面孔和身子——福相。老头子退休工资每月有84块5毛钱,是永福里当年的大户了。永福里的人都很羡慕王老太有个高工资的老头子,还有儿子月月准时寄钞票来,王老太的菜篮子自然是大得起的。聋膨阿婆的菜篮子则很合其主人的面相与身材,比较清瘦。不过一起买菜的时候,王老太总是不忘了关照卖菜、卖肉的,喂,聋膨节省来兮,给她分量足一点哦。于是,聋膨阿婆的篮子里也很好看了:鸡毛菜上面一溜儿两指宽的新鲜肉,红白相间肥瘦搭配得很匀,再配两根茭白一分钱小葱两颗鸡蛋。
自从黑黑胖胖的男孩来了以后,聋膨阿婆的家里也天天飘出油锅的香味了。
聋膨阿婆逢人就说侄子还是想着自己的,这不,让她到老也有孙子抱抱。众人皆附和说那男孩儿如何可爱、如何出息将来聋膨阿婆自有享不完的福,只有王老太不以为然地嘟囔,弄不好又是一只白眼狼。王老太不止一次说聋膨阿婆的侄子是只白眼狼。
过了一个春节,也过了正月十五,永福里还残留着新年的气息,偶尔听得一两声零星炮仗在弄堂上空噼啪,更显出热闹之后的冷清。聋膨阿婆的白发在墙角的雪堆渐渐消瘦的午后丝丝闪着银光,她的脸宛如一张晒干的橘子皮,抑或更像是一枚核桃壳,阳光蓄满了她脸上纵横的沟壑和大大小小的坑凹。她抱着裹成了棉包的“孙子”坐在门口教他数数儿,数屋檐上滴答下来的雪水,一滴、两滴……
薄嘴唇皮女人再次出现在弄堂口,她向永福里深处走来。
黑黑胖胖的男孩儿没哭也没笑,他很安静地被薄嘴唇皮女人领走了。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盯着依在小木门框的聋膨阿婆,小脖子一直扭到弄堂转弯。
左邻右舍不是脑袋探出家门,就是一只脚跨出门槛,大家都提着心默默注视着聋膨阿婆,只等她眼泪滚下来时便齐上前劝慰。谁知聋膨阿婆扯下两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袖套拍了拍裤脚管,转身进屋去了。众人顿觉失望,却见聋膨阿婆拎了个奖状大小的镜框跨出家门,用鸡毛掸掸去上面的尘土,镜框里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清晰起来:有聋膨阿婆的侄子光屁股时拍的,有年轻时的聋膨阿婆和皮匠伯伯夫妇俩抱着侄子的,还有聋膨阿婆扎小辫子时候的,算不上漂亮却也伶俐可人。还有……大概聋膨阿婆的一生都浓缩在这一尺多见方的框子里了!
聋膨阿婆并不曾生育过孩子,这是永福里的人都晓得的。永福里的人同时也记得聋膨阿婆的侄子在这条弄堂里吃奶糊、穿开裆裤的样子。
掸干净了镜框上的灰,聋膨阿婆喜滋滋地告诉邻居们,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侄子就要来接他们老两口儿一块儿去住了。侄子媳妇捎来侄子的话:聋膨阿婆养大了自己就是自己的亲娘。
七
春天来了。
聋膨阿婆的侄子没有来。
聋膨阿婆说侄子的工作太忙,自己还能走动,也就五六个钟头的火车,打个盹儿的工夫就到了。她和皮匠伯伯一根旧扁担抬了行李,门上挂了把比平日大一倍的铁锁就走了。众乡邻送出永福里弄堂口,王老太拉着小孙女继续送老邻居跨过弄堂外河面上的永福桥,陪他们在汽车站头等车,一边叮嘱着聋膨阿婆,你去去就来哦!俄伲(我们)阿玉喊我去我也不去的,没啥地方及得上永福里。
过了冬季,7号门口细碎的砖缝里钻出各样不知名的小草,因为没有脚步去踩踏,它们就在聋膨阿婆的门口密集茂盛起来。
曾经找聋膨阿婆修过面的两个女人来了。女人看见门上的大铁锁很失望。她们问王老太,聋膨阿婆走了多久了?王老太指了指7号门口和墙缝里钻出的草,叹口气道,自从住进永福里还没见过谁家门口的草也会长这么高。
聋膨阿婆的房子,是弄堂兜底的一间屋子。屋里左右两面墙是借用弄堂两户人家各一堵外墙,其中一面墙与王老太家的一间厢房的墙共享。因此,原来王老太家那间厢房朝着弄堂开的窗子就被封住了,只留了个封死了窗子的窗台,仿佛一处小小的历史遗迹。遗迹上面放了只老式的粉彩花瓶,并不插花,而是插了一把有粗有细的毛衣针和一只鸡毛掸。那次两个老太太因猫吵架之后,皮匠伯伯来到王绍荣老先生病榻前讲和,王老先生还引用《红灯记》里的台词宽慰对方,说那窗子捅开来,你我就是一家人。后来聋膨阿婆就不止一次跟王老太一起去小菜场来回的路上,转述过窗子捅开就是一家人的话。聋膨阿婆家的后墙则是永福里以外人家一栋房子的外墙,所以就没有窗子。这屋子是就着现成的三面墙造的,其实也就是正面带门窗的那面墙才是后来真正造出来的,又加了个屋顶而已。这房子的宽度正是弄堂的宽度,而屋顶却比王老太家低好大一截,6号的屋顶是人字形挑高开天窗的。王老太说当年她被轿子抬进6号的时候,并没有7号这个小屋,封死了弄堂的高墙旁是一个花坛,长着茂密的青竹,一年绿到头,彻底遮住了那面墙,只有抬头才看到那面墙升向天空的部分,是和王老太家一样的人字形屋顶。好八连进驻南京路那年的春节,在上海滩学医的阿玉回苏州过年,进了弄堂还以为走错了。那片门口的竹子没了,花坛也没影儿了,但就多了个7号小屋,就搬来聋膨阿婆一家。那时聋膨阿婆还是聋膨阿姨。
王老太絮絮叨叨着一些和7号小屋有关的历史。其实,她以往是不爱与这些“清汤挂面”搭讪的,因为她们不是结了婚生不出小孩的就是死了男人的。但聋膨阿婆走后,王老太凡遇上来找聋膨阿婆的,就会搬出凳子让她们坐会儿,遇到坏天气,还会请到自己家里,让她们喝杯热茶,和她们一起猜测聋膨阿婆住在侄子家里的日子,感叹聋膨阿婆这一走门口就变得空落落的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7号门上的锁都生锈了。王老太又嘟哝起来,这个聋膨真的是享侄子的福去了,连封信都不来,怎么说也是住了几十年的老乡邻了,害得人家怪牵记的。王老太把聋膨阿婆搬进永福里来近二十年的时间,总是说成几十年。王老太嘟哝着,小孙女就嗒嗒地跑来报告:弄堂口永福桥头的人家都在说聋膨阿婆生病了,让那个薄嘴唇皮女人给气的。王老太一听眼圈就红了,连连感叹还是养只猫的好。
八
王老太终于从大块头阿婆那里问到了聋膨阿婆的真实姓名,可是王老太就是记不住那个名字,就把大块头阿婆写了名字、地址的纸条,连同十元人民币交给了邮差,还再三叮嘱千万在名字后头写上“聋膨阿婆收”。
一个月过去了,邮差又出现在6号门前高喊拿图章来。王老太嗵嗵地奔出,劈头就问有没有聋膨阿婆的信,邮差摇摇头,递给她一张汇款收据请她收好。王老太很是不悦,嘟哝着抱怨人走茶凉,聋膨阿婆是有了好日脚(日子)忘记了穷乡邻,收到钱也不回个信。
王老太嘟囔着,小木门上的大铁锁就开了。
聋膨阿婆并未回来,是新搬进的陌生人家。王老太进进出出看到新来的住户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聋膨阿婆怎么就不来封信呢?邻居们听王老太嘟哝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茬。大家都晓得王老太有高血压,又爱激动,最最听不得同龄人作古,所以永福里没人在王老太面前透露一个事实:聋膨阿婆死了。
这一天,大块头阿婆专门找到王老太,告诉她聋膨阿婆托人捎口信来谢谢你寄钞票给她,她说病好了一定再回永福里,还和你做邻居。事实上聋膨阿婆到死都没有收到那十元钱。众人暗骂是那个薄嘴唇皮揩了油昧了良心。
邮差又来了。王老太对他说,你晓得7号里的聋膨的,她就要回来了!
正说着,7号里的住户下班回来了。没等邮差挪动脚踏车,人家就闷声绕过去开了锁进屋去了。
“砰”的一声,小木门关上了。
斜对过儿如常在门口敲核桃、松子、西瓜子的阿胖姆妈和外婆,不约而同把目光从王老太和邮差身上收回来,两人对视了一眼,不响,然后闷头做手里的生活。核桃壳儿在阿胖外婆的小榔头下咔嚓咔嚓裂开,西瓜子、松子壳儿在阿胖姆妈手里的小榔头和小石礅之间毕毕剥剥飞溅。
聋膨阿婆走了以后,7号里来来去去地换了好几轮人家,再也没有像聋膨阿婆住那么长久的了,好像都是临时过渡暂住一阵的,最长也不过一年出头。新来的人家走进走出跟永福里的人并不多说话,顶多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有两回,王老太刚想跟新邻居说点什么,人家就已经关了门进去了,不像聋膨阿婆的门总是半开着的。
事实上,不光是7号里走了聋膨阿婆,永福里其他的老住户也时有搬出去的。每每有老邻居搬走,王老太就泪沾衣襟,就抱怨是聋膨阿婆带的头,弄得永福里不太平。王老太的女儿就说以后有的不太平了。
不太平的事情终于落到了王老太的头上。在王老太的老头子去世以后的一年,王老太的女儿终于经不住儿子的逼宫,悄悄把6号的老房子换成了苏州第一个新开发的新村公寓,带抽水马桶的两房一厅。老房换新房,面积大大缩小了,新房子的户主也不再是王老太了。搬家的那天,王老太一屁股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几个人都拽她不起来。她哭着喊着自己是在这里做过新娘子的,死也不要离开。老人家哭起来像个孩子,却不能像孩子那样哭得嘹亮,让人心酸得厉害。邻居们都来劝她,说以后还可以回永福里来看看的。王老太突然停止了哭声说,聋膨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呢!王老太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恐惧,大家顿时肃然。
九
当年表哥带新交的女朋友来家里,把祖父养身体的麦乳精偷着给女朋友冲了一杯,为了讨好人家,还额外加了勺白砂糖,不料笨手笨脚,把糖撒在桌上和地板上。结果,引得蚂蚁排着队来吃桌子缝隙里散落的砂糖。女朋友尖叫一声,把嘴巴里的麦乳精吐了。这个女朋友便没再来过。不久,表哥另交了新的女友。他的父亲从外地调回来,进不了苏州市区学校,只好在吴县中学里教书,住在单身宿舍。表哥跟一礼拜回家一次的父亲诉苦,父亲两手一摊,爱莫能助,表哥就转而天天逼着他母亲用祖母的老房子去换新村公寓。那时,王老太已没有老头子撑腰了,不然表哥母子是不敢擅自做主的,躺在病榻上的老头子咳嗽一声,也能把他们吓回去。
对搬迁一无所知的孙女大学毕业刚分到新单位,就被派去上海出差。曾几何时,在北方工作而有机会到上海出差就是好差事。孙女借机在苏州站跳下来,兴冲冲赶去看好婆。那时街面上很少出租车,再说也开不进弄堂里。一出苏州火车站,她就叫了一辆带新敞篷的三轮车,直奔永福里。那天下着毛毛雨,弄堂里很清静,她跳下三轮车,车夫将一只行李箱放在6号门口台阶上,她付了车费,转身拍打大耳朵似的铁门环,两扇老门的一扇半开半掩,拍了几下没人应,就径直喊着好婆走进去,穿过客堂间。后厢房里走出一陌生中年男子,并不问你找谁,而是直接就说,你是王家孙女吧,你家搬走了!
从老房子退出来,孙女才意识到刚才讲话的男子说的是北方话,而不是苏州话。永福里真的不是从前的永福里了!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所措,幸好碰到了仍住在斜对面房子里的阿胖哥母子。阿胖哥正推着脚踏车,后座上的母亲一只脚打了石膏,他们从医院回来。永福里的地面是青灰色的碎砖铺的,还不如弄堂外的弹格路平整。阿胖哥进弄堂就不再骑车,而是推着,免得太颠簸了后座上的母亲。王老太孙女一下子没认出阿胖哥,阿胖哥已经一点儿都不胖了,还戴上了一副近视眼镜,斯文中不乏厚道。
阿胖姆妈拉住王老太孙女的手,感叹着告诉她,你家房子里住进来的北方人家已搬来多时,彼此都不曾说过话呢。现在永福里没几户可以像从前那样串门的了,阿胖姆妈叹了口气。阿胖哥让母亲回屋歇着,自己执意要送王老太孙女,脚踏车后座上便由他母亲换成了行李箱。阿胖姆妈撑着单拐从屋里拿了根尼龙绳子出来,让阿胖哥绑住箱子,但两人就只能步行了。多年不见,阿胖哥很乐意趁机陪旧日的邻家小妹走走聊聊,他现在是苏大外文系的英语助教了。阿胖哥说小时候知道阿玉叔叔是永福里唯一的大学生,每次看到邮差来送汇款单在6号门口大嗓门儿喊“王——绍荣,图章”,自己姆妈和外婆说王老太有福气的时候,就暗想自己将来也要出人头地。王老太孙女笑了,说难怪你瘦了呢!
毛毛雨并未停止,但完全不像是下雨,轻盈地飘着把空气弄得毛茸茸。王老太孙女还是撑起了阿胖哥给她的伞,阿胖哥得推车,两人便挤在一把伞下。他们到了新村公寓,表哥和姑姑都不在家,门半开着,王老太一人在厨房里忙晚饭。其实那会儿才下午三四点钟,王老太习惯早早把一家人的饭烧好。她正将一口沉甸甸的钢种镬子放进草编的饭窟里保暖,口里喃喃着老了老了,端勿动啧!
王老太转身看到站在门旁的人就僵住了,幸好那口锅已放进饭窟里,不然一准儿会要掉在地上。孙女喊着“好婆”,扑过去抱住多年未见的祖母,老人顿时像走丢的小孩子见到亲人,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絮叨烧香赶出和尚啧!在这个新房子里就没有我老太婆说话的权利了,跟老头子睡了几十年的那张像房子一样的红木雕花大床也被卖掉了……
表哥他们在不大的后院里另外搭出了一间小屋给王老太住,胖胖的王老太睡在单人小床上翻身都不敢翻,怕掉下床。
果然隔年,王老太起夜时从小床跌到地上没再起来。这事儿当王老太的儿子赶回老家处理后事,表哥他们都瞒着造成老人腰椎骨折的原因。其实,当初换房时表哥坚持要一楼,就已经打算了可以不让老太太占用室内居住面积。王老太住在院子里的小屋,好像觉得是在荒郊野外,很是害怕,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更伤心的是,有一天王老太自己摸索着去永福里,走到天黑迷了路,得亏碰上了民警,却说不出新家的地址,只记得曾住在永福里6号。民警无奈之下只好带王老太去永福里找老邻居,最后还是在阿胖家里吃了夜饭,被阿胖姆妈送了回去。
王老太孙女等着表哥和姑姑晚饭时回家,本想跟他们好好聊聊祖母的晚年生活,没想竟吵起来,吵到翻脸。从此与表哥一家就断了往来。但是出国以后,露丝玛丽不知怎么就很念以往的旧情,就破例给久违的表哥寄去了一张圣诞卡,还很动情地提到小时候被祖母一左一右拉扯着一起长大的往事。
毕竟小时候都跟祖母一边一个睡在一张床上的呢。
露丝玛丽看着窗外,此刻她的确是在望野眼。她身后的客厅一角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美国出兵阿富汗的新闻,屏幕上是空袭后的残垣断壁,但并没有人在看电视,电视里的英语播音不过是陪伴女主人盯着窗外发呆的背景音。
一只肥硕的花猫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走到窗前被阳光照得发白的那块草地上蹲下,尾巴在草地上来回画出半圆。露丝玛丽有点想走出门去抚摸一下那只猫,但她的身子仿佛被什么钉住了,只有目光和思绪可以奔跑。她越过晒太阳的花猫,越过草地对面人家红色的屋顶,越过红色屋顶上有几朵浮云的天空,停留在早已成为姑苏城外灵岩山上一块冰凉墓碑的好婆,和一直被好婆嘟哝和牵记的聋膨阿婆身上……这些画面上伴随着一个低沉的男声旁白,是元旦后收到的阿胖哥信上的一句话:
永福里在旧城改造中像挨了炸弹一样,已是一片废墟。
翌年的圣诞节,阿胖哥又来了封信,告知自己的母亲过世了,他不再有什么牵挂,已办理了移民美国的手续,不日就要启程。顺便告知露丝玛丽,她的表哥的岳父母给女婿投资做生意,他发了,早就不在那个彩香公寓住了,买了地价很贵的新别墅。不过他们之间并未有联系,他也不愿打听人家富人的住址。阿胖哥随信附了两张永福里旧城改造后的照片,一张是夜景的歌舞厅门面闪烁着霓虹灯,一张是日光下的购物中心大厦。
那天,抱着新生儿的露丝玛丽读罢信,唏嘘良久。阿胖哥在露丝玛丽心目中,是她与永福里真实存在着的唯一联系,她希望能保持住这份联系。
后来,去了美国的阿胖哥断断续续来过几次电邮。微信流行起来,露丝玛丽在电邮里问他加微信好友,阿胖哥就说自己不玩那个,他在美国娶了白人妻子,很少跟华人圈子互动。露丝玛丽读电邮时,脑海里就闪过那个毛毛雨的永福里下午,他们在一把伞下挨得很近……温哥华强烈的夕阳射进窗来,电脑屏幕上的字迹淹没于一片白光,她几乎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真实。再后来,也就是2020年美国的新冠肺炎疫情越来越严重的时候,露丝玛丽给阿胖哥发电邮问候,但没有收到回复,她又直接打了几次电话去,都是忙音。最后一次,线那头说是空号。
宇秀,祖籍苏州,现居温哥华。文学、电影双学历。有小说散见于《钟山》《香港文学》《小小说选刊》。出版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诗集《我不能握住风》等。部分作品被收入60多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