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怦然心动要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他们都出生在二十世纪初的温州,他们是同学,是文友,是患难之交,是革命同志,他们从瓯江南岸起步,心怀赤诚,把生命慷慨地投向一种精神追求。
我说的他们,是九叶诗人、评论家、剧作家唐湜,诗人、学者、翻译家赵瑞蕻,诗人莫洛,作家林斤澜,温州市人民政府第一任市长胡景瑊。他们在青春年少时的经历和心路历程,没有被流年湮没,反而给我们一种适逢其会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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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先从唐湜说起。那是1934年夏秋之交的一天,唐湜早早地吃过早餐,告别家人,只身从温州城东郊杨府山的唐宅出发,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后,又穿街过巷,匆匆赶往坐落在温州城区仓桥的浙江省立温州中学,他已成为这所学校的新生,要去注册入学。
那年唐湜还只有十四岁,他快步走了两个小时,到了仓桥,这里傍山临湖,环境清幽,一派秀丽风光,唐湜便放慢了脚步。山是满目青翠的松台山,湖是碧波轻漾的九山湖,山光水影,交相辉映,真是学生们读书的最佳处。在绿树蓊郁中,青砖灰瓦的学校已在唐湜眼前,校门口悬挂着“道义之门”的横匾,显得庄严肃穆。
唐湜走进了学校,见到老师都恭恭敬敬鞠一躬,还用国语清脆地叫一声:“老师好。”这是小学老师教会他的。他还见到了校长张镐,年龄不大,一副能干的样子。唐湜缴了学费和校服费,就可以去教室了。温州中学是当时温州的最高学府,能进入这所学校读书的学生都有一种自豪感。
温州中学创办于1902年(清光绪二十八年),校园颇有规模,建有多栋楼房,还修筑了回廊、小亭、假山、池塘。唐湜的教室在校园里的春草池边,这是纪念晋代诗人谢灵运取的名,谢灵运在温州任太守期间,写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名句。池塘里小桥流水,荷花肥肥的叶子舒卷有声,盛开着簇簇艳丽的花朵,池塘四周零星栽着几棵垂柳,这里时而清静,时而响起朗朗的读书声。
温州中学多任校长开风气之先,领时代之新,践行“数诗交融,文理兼长”的教育理念,并且多方力聘名师,因此,一批文化名流汇集在这里执教。温州中学课程正规,新风蔚然,大批学生具有爱国主义思想,学校里充溢着自由民主的学风,同学间传阅《新生》《读书生活》等进步刊物,学生自治会学术股主编的校刊《明天》,宣传抗日救国主张。校园里还辟有“民主墙”,学生有什么建议、意见或者写了什么文学作品、对时局的评论,都可以贴在上面,内容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吸引了许多师生驻足阅读。莘莘学子正是从这里开始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各个领域大放光彩。
到了新学校,照例会认识一批新同学,唐湜给《明天》投稿时,认识了就读高中部的赵瑞蕻、莫洛和胡景瑊。那一年,赵瑞蕻读高三,莫洛、胡景瑊读高一,他们学习成绩优异,热爱文学,激情如火,锋芒毕露,深得唐湜钦佩;而唐湜已经能写出优美的诗歌,显露出逼人的才气,深得这几位学长赏识。云从龙,风从虎,他们的心灵产生了诗意的碰撞,意气相投,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
学校在山旁水边,每到中午散学时,唐湜、赵瑞蕻、莫洛和胡景瑊,像鸟掠晴空一样,一起飞到山上水边去,去欣赏大自然的景致,去认识大自然的美好。他们学会了幻想,学会了思索,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待一切新鲜的事情,新鲜的东西。他们面前的路慢慢开阔起来,但他们似乎还渴求着一个更宽广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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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余,唐湜还经常找赵瑞蕻、莫洛、胡景瑊谈何其芳、冰心的作品,一起读巴金、茅盾的小说。他们呼吸到清新的空气,身体中流动着新鲜的血液。这一群朝气蓬勃,充满理想信念的青年才俊,就这样频繁交往,在往后的岁月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在他们中,赵瑞蕻年龄稍大。1932年夏天,十七岁的赵瑞蕻在温州中学从初中部升入高中部,不久,就被学校推选为学生自治会学术股长,创办并主编综合性校刊《明天》,同学马大恢、柳泽萃也同为编辑。他们更重视杂志的政治性,拥有了一批固定作者,如莫洛和唐湜。
莫洛和胡景瑊是同年考进温州中学初中部的,成为同班同学,时间是1930年夏天;他俩也同时升入该校高中部,仍然是同班同学,时间是1934年夏天。在高一下学期,胡景瑊被学校推选为学生自治会学术股长,主编《明天》。
周日或节假日,赵瑞蕻、莫洛、胡景瑊、唐湜等好友,往往相约一起去瓯江边走走。瓯江上有长长的、首尾相连的竹筏队和木排队,借助江流涌进江边的木材市场;耸着烟囱的大轮船吐着黑烟,慢悠悠地进港、出港;瓯江上最多的是两头尖尖、形似蚱蜢的木船,称为舴艋船,船头张开白帆,船公持篙把桨伫立于船尾。这种船轻巧灵便、舱深耐载,顺流而下或溯江前行,遇浅水用篙,遇深水用桨,顺风则扬起白帆。
江岸边这几位年轻学子触景生情,不由得背诵起古诗来。唐湜吟诵的是李清照的《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莫洛朗诵陆游的《瓯江遇险转安》:“溪流乱石似牛毛,两过狂澜势转豪。寄语河公莫作戏,从来忠信任风涛。”赵瑞蕻朗诵了北宋温州知州杨蟠的《咏温州》:“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水如棋局连街陌,山似屏帷绕画楼。”胡景瑊却高声唱起极富瓯越特色的《拉纤歌》:“日头出冬呵,嗨哟!肩头硬梆呵,嗨哟!一步一挺呵,嗨哟!拔滩轻松呵,嗨哟!”胡景瑊歌声未落,三位好友接上去齐唱:“兄弟们耶,嘿哟!加油干,嘿哟!水急滩险我不怕耶,管他肩头破,嘿哟!兄弟们耶,嘿哟!”
他们一边欢唱,一边沿着江岸向东走,观赏旖旎的江岸风光,而远处间或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总显得那么悠扬、沧桑,并富有质感。沿岸边大小不一的船只聚合在大小不一的码头,各色人物、各类物资,在这里集来散去,散去集来。人间的世俗和冷暖,脸上的喜怒和哀乐,便在船上和码头间流转与交融。在凉凉的江风中,这些温州学子关注到这里多有“船上人家”,船夫强健,皮肤皆为古铜色;船娘能干,总把船舱里的铺板擦得溜光滑亮。他们把柴米油盐和生活用品备在船上,在船里进餐、涤物、做买卖。船上的大姑娘更是一道风景,每到傍晚,就在船尾裸身洗澡,夕阳的暖辉照在她们赤褐而丰满的胴体上,极具美感。
就这样,他们走出校门,走出温州老城墙,走出“象牙塔”,走进社会与民众的生活,走进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他们来到了温州城东,这里有一座海坦山,为登临望江绝佳处,向北可遥望江心屿,向东可看瓯江入海口,向南可鸟瞰温州城,山上有南宋思想家叶适之墓,山顶有杨府殿。瓯江岸边的安澜亭在海坦山北麓,在温州家喻户晓。安澜亭旁边的安澜码头,总有一些肩挑手提的小商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一些小商贩还走街串巷,摇起拨浪鼓卖针头线脑。一些混迹于码头的“烂粒”(温州话,相当于无业游民的意思),在白道黑道边上走,江风里来、江水里去,给自己的人生增添了几多传奇的色彩。他们把这一切发现都写进诗文里,如赵瑞蕻写下了《雷雨》和《爝火》,这是他现存最早的两首诗歌;胡景瑊写下了现实题材的短篇小说《小国民》和《小城之北》,这也是他现存最早的两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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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