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素爱雪,雪中的游戏给我的儿时平添无尽的快乐与童趣。可步入成年以后,我常常在雪花中黯然神伤,每每看到雪花飘落,那份封存心底的情感和深深的思念仿如泉涌翻卷而出,热泪潸然而下。在泪眼模糊的视野中,我仿佛看到慈祥的母亲在雪幕中微笑。雪花散去,母亲的身影和笑貌随之仙游飘走。长歌当哭,白雪如练,给我无尽慈爱和尝尽人间酸苦的母亲,就是在这雪花纷飞的时节含笑而去的。这几十年来,每逢雪花潇潇悲伤的情愫就难以平复,心灵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摇撼。
母亲在飞雪扬扬中飘走,走得是那样的悄然与轻盈,即使与我们阴阳两隔的那一刻,脸上仍凝着慈祥的微笑,望着母亲双目紧闭微笑的面颊,愈加让兄弟姊妹泪如泉涌,悲恸万分,我永远不会忘却母亲安睡的慈容,她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个子不高,皮肤白净,慈眉善目,和蔼待人,一副普通农家妇女的形象,可在我的眼里,母亲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她是地地道道的蒙古人,由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搬到汉族地区居住,她流利的蒙古语就失去了语言环境,偶尔与来访的蒙古族亲属用蒙语交流几句,更多的时候全讲汉语。我们兄弟姊妹都爱听母亲讲蒙语,宛如溪水涓流,娓娓动听。只可惜我们没有很好地把母亲的语言遗产继承下来,只是稍懂几句日常用语而已,以至于我毕业后到牧区工作与牧民交流时还要别人当翻译。同事们都以为我是汉族的后代,其实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纯正的马背民族的血。
我的降生正赶上六十年代初国家最困难的时期,整个中国大地在粮荒的困扰下苦苦挣扎,直到我记事时那种困苦的余波尚存。父母养育我们弟兄姐妹七个,常年为生计奔波,一年下来几乎是筋疲力尽,热汗熬干。尽管如此,更多的时候还是半饥半饱,其艰难之状可想而知。可我倒没觉得有多么沉重,因为我们有一个默默承受不知劳累的母亲。
母亲的身体并不强壮,可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那时正是“人民公社”化的时代,每出一天工要记工分,干一天农活满分十分,一个壮劳力能得八分就不错了,而母亲不但经常满分,而且还时常“加班”得到奖励分。到年底按工分取酬,多数家庭都是入不敷出,可我们家竟然没有“饥荒”,甚至还有百八十的存项。日子过得勉勉强强、摇摇晃晃,生活中充满着艰辛与苦涩。
母亲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她十分渴望子女们上学读书。平时和善得像个菩萨,可一旦我们在学习上稍有懈怠,发怒的样子相当可怕,我就没少挨过母亲的巴掌。家庭负担实在太重,母亲觉得难以支撑了,就让哥哥停学务农。记得哥哥停学那天,母亲愁云满面,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而哥哥躲在歪脖榆树后面掩面哭泣,哭得是那么伤心,几次唤他吃饭都不出来。见此情景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当着儿女的面失声大哭起来,哭过之后用衣襟拭干眼泪,我发现母亲的脸上凝住的是难以言状的无奈。我那时还小,对母亲和哥哥的感受不是很在意,照常上学,可放学后哥哥已经成为生产队的羊倌,那时哥哥刚刚十三岁。多年以后我参加工作,我才真正理解母亲当时做出那样的决断是多么痛苦。
母亲的手很巧,针线活在全村数一数二。虽然家境困窘,可我们的衣着还算得体。我上小学时的书包都是母亲缝制的,可上了初中后,我觉得再背那种粗布书包有点“土气”,只是奈于家里的经济状况我张不开口。一天放学回家,母亲把一个崭新的黄帆布书包递给我,高兴得我差点跳起来,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书包了!可过后哥哥告诉我,为买书包母亲把她心爱的手镯卖掉了。兴奋的心情陡然冷却,我的心里很难过,那可是母亲结婚时奶奶送给她的唯一饰品,母亲平时都舍不得佩戴。
我天生体质就弱,正是由于这点母亲才逼我走向“学而优则仕”的单行线。在等待通知的那些天我主动下地劳动,尽绵薄之力为家里分担一些。土地包产到户,我们家的几十亩地全靠父母及哥哥施弄。在一个大热的晌午,我来到东大川的那片玉米地,站在高处,青纱摇荡,烈日熏熏,只见玉米穗头摇动,我断定母亲就在这里锄禾正忙。顺着垄沟走到中间,母亲正弯腰拔草,汗水湿透衣衫,头发也有些散乱。我鼻子一酸,急忙插在母亲的前面发疯般地拔草。母亲趁机坐在田埂上,在我的背后微笑注目。
一个月的等待终于结束了,被县城一中录取的通知送到我家。这一喜讯在我们村里不啻于引燃一串爆竹,成为男女老幼热议的话题。母亲虽不识字,可她把我的通知书左看右看,像得了个天大的宝贝,兴奋得一夜未眠。
后来我顺从母愿,考取了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分配到外地工作,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月月领取工资后,我发誓让母亲享几天清福,节衣缩食把剩余的钱都寄回家里。母亲自然高兴,可弟弟写信告诉我,母亲说城里不比乡下,别苦了自己,再说还要成家立业,让我攒一些钱,可我还是照寄不误。这期间,农村的状况也比过去好多了。哥哥已经结婚,多数农家活已不用母亲亲临“前线”,主要职责是看护孙女,享受舔犊之乐。遗憾的是不久后母亲病倒了,先是行走蹒跚,后来干脆就卧床不起。我倾其所有为母亲求医看病,到过城市大医院,拜过乡土郎中,去温泉洗澡,求按摩师,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知道这是积劳成疾,完全是劳累所致。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母亲卧床期间,平时很少吃药的父亲突然暴病去世,这对母亲打击很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不止一次祈祷,希望母亲神奇般地站立起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给我们多一些尽孝的机会。
母亲卧床八年,不幸的时刻还是到来了。那一天我正在上班,接到从家乡打来的长途电话,要我急速回家。我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放下手头的工作匆匆赶回家里。走进熟悉的院落,夕阳的余辉洒在那颗老态的古榆树上,每次回来都主动摇尾亲昵的黑狗毫无表情,静卧在墙角。进门第一眼见到母亲,依然微笑着端坐在炕上。我的到来让她精神焕发,与我拉家常语句不乱。母亲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那情景确有一股“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的味道,母亲的健谈让我松弛下来。实际上那时母亲已处于弥留之际,她那富有深情的叮嘱是在向我最后布置“任务”……当母亲安详地睡在哥哥的臂弯里,姐姐、妹妹及弟弟哭作一团时,我仍然不信,刚才还与我叙话的母亲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屈指数来,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五个春秋。
那年去云南出差,在西双版纳恰遇荔枝上市,我未还价就买了一袋,母亲从来没吃过这种热带水果。城郊的查干沐沦河,残阳如血,霞光洒在河面上如一条火龙在飞窜腾跃,我避开岸边一些专注于垂钓的人,把整袋的荔枝倒进滚滚的河水中,望着黄珍珠一样的荔枝在水面上随波漂流,站在河岸失神地发呆。
不知道天堂里的母亲能否收到儿子祭奠她的荔枝……